两个小 子
两个小子
老街坊们都知道,老陈家里有两个“小子”。这称呼打他们光屁股满院子跑时就叫开了,一直叫到如今,一个二十八,一个二十六。外人听了,总以为是兄弟俩。老陈听了,先是嘿嘿一笑,然后摆摆手:“哪儿啊,差着行市呢。”
大儿子陈栋,是亲生的。小子打小就“稳”,像他爹年轻时候。读书不用催,成绩单上永远是让人安心的数字。后来考上了好大学,进了大公司,西装革履,朝九晚五。回家话不多,问一句答一句,给老陈买按摩椅,买好茶,卡着节日打电话,像钟表一样准点,也像钟表一样,你听得见滴答声,却摸不着里头是啥温度。老陈心里知道,这是出息,是福气。可有时候,看着儿子挺直的背影消失在电梯口,他心里头会空那么一下,像缺了颗螺丝的老椅子,看着完整,坐着却有点晃。
小儿子路阳,是隔了两条胡同老路家的孩子。老路走得早,撇下个半大小子。老陈瞧着可怜,时不时叫到家里吃口热饭。这一吃,就吃了十几年。这小子,完全是个“反着”。学习不上心,高中毕业就折腾,开过奶茶店,跑过货运,现在跟人合伙弄了个小工作室,搞什么短视频拍摄。头发一会儿长一会儿短,衣服穿得松垮垮,进门总是带着一股外头的风,要么是汗味,要么是说不清的颜料或是机油味。
他一来,屋子就活了。人没到,声音先撞进来:“陈叔!看我给您带什么了!”可能是一包刚炒出来的热板栗,也可能是他拍的一个稀奇古怪的小视频,举着手机非要老陈看里头那只滑稽的流浪猫。他话密,讲他遇到的各种不靠谱的甲方和有趣的路人,手舞足蹈。老陈多半听不太懂那些新词儿,就眯着眼笑,骂他一句“净瞎折腾”。路阳也不恼,笑嘻嘻地钻进厨房,熟门熟路地找出面条和鸡蛋,十分钟就能端出两碗热腾腾的油泼面,和老陈对着头,呼噜呼噜吃得山响。这时候,老陈觉得那碗面,比什么山珍海味都香。
那通没拨出去的电话
上个月,老陈夜里心口疼,吃了常备药也不见缓。他第一个摸到的不是电话,而是忍着,熬着。他第一个想到的,不是那个通讯录里置顶的“儿子”,而是路阳。为啥?他说不清。也许是因为路阳上星期来,还念叨着“叔你脸色不对,得去看看”,也许只是因为,那小子住得近,咋呼起来声音大,能驱散这屋里死寂的怕。
他最终没打。深更半夜,凭什么打扰人家呢?他捏着手机,屏幕的光映着他满是皱纹的脸。他想起了陈栋,想到儿子在那么远的地方,忙,累。这电话打过去,除了让他担心,连夜赶回来,又能怎样?程序正确,结果正确,可过程让人心里发沉。他就这么握着,直到疼痛慢慢过去,掌心全是冰凉的汗。
第二天,路阳还是像阵风一样卷了进来。也不知怎么就看出来了,脸一板,二话不说,连哄带“吓唬”,硬是把老陈架去了医院。跑前跑后,挂号缴费,陪着检查。医生说着注意事项,他听得比老陈还认真,掏出手机一项项记。老陈看着他那微微冒汗的侧脸,心里头那处空落落的地方,忽然就被一种又酸又暖的东西,给填实了。
这事,老陈没跟陈栋提。儿子打来电话,他声音如常:“都好,没啥事,你忙你的。”挂断后,他望着窗外发呆。血缘是根看不见的线,牵着,那是伦常;可陪伴是炉看得见的火,暖着,那是人情。线很重要,但人老了,骨头缝里贪恋的,往往是那点实实在在的暖意。
两个小子,渐渐地,在老陈心里有了另一番分量。一个让他脸上有光,走在街上,提起名字,别人会竖大拇指。那是他生命的延续,是“正确”的答卷。另一个却让他心里头满当,想起那碗随手煮的面,想起那咋咋呼呼的笑话,皱纹都会舒展开。那是他晚年生活里,突然多出来的一抹活气,是“温度”的注解。
如今老街坊再问起,老陈还是会嘿嘿笑,但不再摆手了。他会咂摸一口路阳新带来的茶,慢悠悠地说:“俩小子,都好。一个在远处撑着天,一个在眼前暖着灶。我这老头子,有福。”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茶气袅袅,他忽然觉得,人生到了这个时候,所谓的圆满,或许从来就不是一道单选题。它像是两只手,一只负责敬礼,代表着尊严和远方;另一只负责握紧,传递着此刻掌心的温度。这两只手,他都想要,也都真实地感受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