沣满的媳妇中文
沣满的媳妇中文
老话儿说得好,十里不同音,百里不同俗。可这语言的事儿,有时候隔着一道田埂,味儿就变了。今儿个咱聊的,不是啥高深学问,就是街坊邻里、炕头灶边那些带着泥土味儿的话——沣满的媳妇嘴里蹦出来的中文。
头一回听她说话,是刚嫁过来那阵儿。新媳妇见人怯生生的,邻居大妈问她:“闺女,早饭吃咧么?”她抿嘴一笑,声音软软的:“吃哩,喝的稀饭。”就这一句,院里几个老人互相递了个眼色,笑了。为啥?咱这儿管早饭叫“早起饭”,粥就是粥,很少说“稀饭”。这“稀饭”俩字,从她嘴里说出来,就像往本地的油泼面里加了勺白糖,听着又新鲜又有点别着劲儿。
日子长了,大伙儿才慢慢品出来,她那一口话,是个有趣的“杂拌儿”。她娘家在叁十里外的河沿村,口音比咱这儿软,调子往下掉,像小河里的水,慢悠悠的。比如她说“不知道”,总说成“知不道”,把那个“不”字轻轻巧巧地嵌在中间。婆婆头一回听她这么答话,愣了一愣,随后便笑了:“这丫头,话都倒着说。”
可这语言啊,就像地里的庄稼,水土养着,慢慢就变了。住下不到两年,她的话开始“入乡随俗”了。但又不是全盘照搬,而是有了自个儿的“创造”。有一回,孩子哭闹,她急着哄,脱口而出:“甭嚎咧!再嚎给你个‘梨疙瘩’吃!”院里晒太阳的老爷子噗嗤乐了。咱这儿吓唬孩子,都说“给你个脑崩儿”或者“给你个毛栗子”,这“梨疙瘩”是啥?后来她才红着脸解释,她娘家用“梨”形容硬,说东西硬得跟梨疙瘩似的。她这一着急,把形容东西的词,安到人脑袋上了。
这种糅合,成了她说话的特色。管“麻雀”叫“家雀儿”,这是咱本地话;可形容事情麻烦,她又会用娘家的说法,叫“缠手得很”。最有趣的是她对某些物件的称呼,仿佛自成一派。那种塑料的、红红绿绿的大水舀子,她叫“瓢子”,可咱本地瓢是葫芦开的。有一回,婆婆让她拿瓢,她递过来那个塑料水舀,婆婆摆手:“不是这个!”她眨眨眼,才明白过来,自己都笑了:“俺们那边,早不用葫芦瓢了,这东西顶了瓢的用,就叫顺嘴了。”
这些话,起初听着别扭,可时间久了,竟成了家里家外的一种亲切。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,一头拴着她的根,另一头,织进了咱们这个村子的经纬里。她不是单纯地“忘本”改了口音,也不是固执地“不肯融入”。她是在用舌头,一点点地,把自己“种”到这片新的土地上。那些词句的混合、嫁接,活脱脱就是她生活的写照——一个姑娘,嫁作新妇,在两个家、两种习惯之间,找到自己安顿的方式。
如今,村里人提起她,不再说“沣满家那个口音怪怪的媳妇”,而是说“那个说话有意思的沣满家的”。她那一口“杂拌儿”中文,反倒成了她的名片。有时候听她跟娘家人打电话,那头是软软的下滑调;摆下电话,跟婆婆公公说起家长里短,调子又不自觉地扬起来,掺进些本地词的硬朗。这其间的转换,自然得像呼吸。
有一回傍晚,看见她在院门口教刚会说话的小孙子认东西。指着天上的月牙儿,她说:“看,月奶奶。”这是她娘家的叫法。顿了顿,她又笑着补了一句:“你爷爷他们,也叫它‘月儿’。”孩子看看她,模糊地跟着学。那一刻,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。我突然觉得,她教的不仅仅是称呼,更像是一种小小的、对于“根”与“叶”的传承。她把自己的来处,和孩子的去处,用最日常的话,轻轻地系在了一起。
语言这东西,书本上写的是一套,字典里规规矩矩。可落到生活里,落到一个个具体的人身上,它就活了,有了温度,有了形状。沣满媳妇的中文,不是什么标准样板,也谈不上多高雅。但它真实,带着烟火气,带着迁徙的痕迹,带着努力扎根的劲儿。它像一面小小的镜子,照见了一个普通女人,如何用最朴素的方式,安放自己的人生。这或许就是语言最本真、最动人的力量吧,不在庙堂之高,而在这些炊烟升起的地方,自然而然地说着,生长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