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扒和阵红小说
老扒和阵红小说
老街西头有家旧书店,门脸窄得像个火柴盒,招牌上的字都褪色了,模模糊糊认得出“老陈书店”四个字。店主是个干瘦老头,街坊都叫他老扒。为啥叫这名儿?他自己说,年轻时在厂里扒拉零件是一把好手,眼神毒,手又快。现在老了,就爱在旧书堆里扒拉,总说书里头藏着比零件更精妙的东西。
阵红是书店的常客,叁十来岁,在附近中学教语文。她名字挺特别,据说是出生时晚霞正红,她爹一拍大腿就给定了。阵红淘书不挑名着,专找那些封面残破、作者没名气的,说这种书往往有意想不到的“真气”。老扒看她是个懂行的,也就由着她在那堆“废纸”里翻捡。
那天下午,雨下得淅淅沥沥,店里没别的客人。阵红从书架最底层抽出一本硬壳书,书脊都裂了,没书名。她轻轻翻开,里头却不是印刷的字,全是工工整整的钢笔手稿。纸张泛黄,墨迹也有些晕开。她“咦”了一声,小心地捧到老扒那张掉漆的木头柜台前。
老扒正戴着老花镜修一本散了线的《水浒传》,抬眼一瞥,手上动作停住了。他接过本子,手指在纸页上摩挲了几下,又凑近闻了闻,那样子不像在看书,倒像在鉴定一件老瓷器。“这纸,得是七十年代的老货了。这字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有股子狠劲,又憋着股委屈。”
“是小说稿?”阵红问。
“像是。”老扒翻了几页,眼神有点飘,好像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。“这故事,讲的是个做秤的匠人。一辈子就求个‘准’字,星花要准,毫厘不能差。可偏偏活在个什么都说不准的年月。”他叹了口气,把稿子推回给阵红,“你拿回去看吧,放我这儿,也就是堆废纸。”
阵红如获至宝。那晚上,她泡了杯浓茶,坐在台灯下一字字地读。手稿的语言出奇地朴实,却又沉甸甸的,写那个叫“福爷”的秤匠,怎么在人心浮动的年代,守着那间叮当作响的小铺子。故事里没太多大起大落,净是些做秤的细节:选木料要阴干叁年,打铜花要趁热,定盘星时连呼吸都得屏住。可看着看着,阵红觉得心里头有什么东西被这“朴实的笔触”给勾住了,酸酸胀胀的。
第二天她又去了书店,眼里带着血丝,神情却兴奋。“老扒,这稿子您从哪儿来的?后头好像缺了几页,福爷到底怎么样了?他那杆最后的‘良心秤’,保住了没有?”她一连串地问。
老扒正给一盆半死不活的吊兰浇水,水壶悬在半空,好一会儿没动。“哪儿来的?记不清喽,这店里的书,来来往往,跟人一样。”他放下水壶,用抹布慢慢擦柜台,话却说开了,“不过啊,这写稿的人,我可能真见过。很多年前了,也是个下雨天,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来卖旧书,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樟木箱子的味儿。这稿子,就夹在一堆旧课本里,当添头了。我问他,这还要不要?他摆摆手,说‘没用了,秤星子都锈了,还量什么斤两’。”
阵红听得入了神。从那以后,她往书店跑得更勤了。一半是为了找那缺失的几页稿子,把书架翻了个底朝天;另一半,是想从老扒嘴里,再抠出点对于那无名作者的事儿。老扒的话时断时续,像他店里接触不良的灯泡,但阵红慢慢拼凑出一个轮廓:那人好像也在这条老街住过,也经历过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事。
书店里的时光变得慢悠悠的。阵红有时读稿子,有时就看着老扒用那双枯瘦却稳当的手,修补那些破书。穿针,引线,压平,上胶。她忽然觉得,老扒修补书的样子,跟稿子里福爷做秤的样子,隔着几十年时光,竟奇异地重迭在一起。都那么慢,那么较真,对着旁人眼里或许早已过时、无用的东西。
缺失的结尾始终没找到。阵红反而不再焦躁了。她开始把手稿里一些精彩的片段,用她那娟秀的字重新抄录在一个新本子上。偶尔也把自己的一些感悟,写在页边空白处。她没想出版,也没想成名,就是觉得,这么“朴实的笔触”写下的东西,不该被灰尘彻底埋了。
一个秋日的黄昏,阵红把抄录好的部分念给老扒听。店里光线昏暗,只有柜台上一盏绿罩子台灯亮着。她念到福爷在深夜的铺子里,对着那杆即将完工的秤,独自念叨“天地之间有杆秤”时,声音有些发哽。老扒靠在旧藤椅里,闭着眼,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着拍子,像是听到了遥远的回声。
念完了,一阵沉默。只有门外风吹过老街的呜呜声。
“后来呢?”老扒忽然开口,眼睛没睁开,像是在问阵红,又像是在问别的谁。
阵红合上本子,笑了笑:“后来啊,太阳照常升起,老街该热闹的时候还是热闹。福爷的秤也许留在了某个人家里,也许早就成了柴火。但这故事,不是被我们找到了么?”
老扒睁开眼,看了看那本手稿,又看了看阵红抄录的崭新本子,混浊的眼里闪过一点光。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起身,从身后柜子深处,摸出两个小小的粗陶茶杯,沏上了一壶酽茶。茶香混着旧纸页的味道,在小小的书店里,悠悠地漫开。那些对于“朴实的笔触”所记录的人生,似乎就在这气味里,找到了它们最好的安放之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