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紧窄的蜜道中缓缓退出
从紧窄的蜜道中缓缓退出
他坐在那把用了十年的旧藤椅上,整个人陷进去一半。窗外的老槐树沙沙响着,叶子绿得发暗。手里捏着的,是一封已经拆开的信,信纸有些发皱,边角起了毛。这信让他想起那条路——那条他走了快叁十年的、熟悉的、紧窄的“蜜道”。
什么是“蜜道”呢?不是真的路。是你习惯了的生活轨迹,是你以为最稳妥、最甜美的那个选择。像蜜蜂认准了唯一一朵花,来回穿梭,酿着自以为足够的蜜。他这条蜜道,就是从家到那个老单位,两点一线,晨昏不变。工作内容,闭着眼睛都能摸清;人际关系,几十年熬成了温吞水。薪水不多,但安稳;前途不大,但没风浪。这条道,起初走着是甜的,有保障的甜,被人认可的甜。可走着走着,就只剩下“紧窄”了——紧得透不过气,窄得看不见别的天空。
信是年轻时一位老友寄来的,人在南方,信里没说什么大事,就聊聊近况,说尝试着做了点小生意,折腾,也失败过,但眼界开了。末了附了张照片,背景是辽阔的海。他看着那片海,觉得心里某个地方,被轻轻撬开了一道缝。
“退出来”,这个念头不是今天才有的。像鞋里进了颗小石子,一开始觉得硌脚,忍忍就过去了。时间久了,石子好像长进了肉里,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、沉闷的痛。他试过忽略它,用“大家都这样”“稳定压倒一切”来安慰自己。可那紧窄的感觉越来越清晰,清晰到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在里面回响,带着点陈年的锈味。
退出,谈何容易。蜜道再窄,也是条道,两边有壁,脚下有路。外面是什么?是空旷,是未知,是可能的风雨。你得和过去那份“甜”告别,和习惯了的安全感割席。家里人会说:“这年纪了,还折腾什么?”老朋友会劝:“外面的世界,未必就比里头好。”连自己心里都打鼓:我还能适应吗?我这把老骨头,经得起摔打吗?
可有些东西,是捂不住的。就像春天到了,泥土下的种子总要往上顶。他开始在晚上,就着台灯昏黄的光,翻看一些落了灰的旧书,那些对于地理、对于手艺的书。他悄悄报了社区一个没什么人知道的陶艺班,手指沾上冰凉湿黏的泥土时,一种久违的、生疏的触感,让他心头一颤。那是一种创造的感觉,和蜜道里日复一日的重复,截然不同。
这个过程,真就是“缓缓”的。没有戏剧性的辞职,没有豪言壮语。今天可能只是上班路上,特意绕远了一点,走了另一条街,发现了一家没见过的早餐铺。明天可能只是在汇报工作时,心里轻轻叹了口气,但嘴上依然说着“好的”。后天,也许就敢在陶艺课上,把老师定的样式揉掉,按自己心里模糊的念头,捏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坯。一点一点,像蜗牛伸出触角,试探着离开那片熟悉的叶子。
他发现,退,不是败逃,不是放弃。而是给自己腾出空间。蜜道里的空间太小了,小到只能装下一种活法,一种思维。当你开始往外退,哪怕只是一小步,风就进来了,光就进来了,别的花香、别的声音,也就跟着进来了。那种紧窄的、被包裹的窒息感,开始松动。他这才明白,原来困住自己的,往往不是外面的墙,而是心里那条认定了“只能如此”的路径依赖。
信纸被他轻轻抚平,放回信封。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。槐树的叶子还在摇。他知道,彻底退出那条走了大半生的蜜道,还需要时间。但至少,方向已经调转了。他不再只盯着前方那一点固定的光亮,而是开始学着感受两侧,甚至身后吹来的、不一样的风。那条道曾给过他蜜,也给过他桎梏。而现在,他正学着,在更广阔的旷野里,寻找属于自己的、新的甘甜。这寻找本身,或许就是一种更真实的活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