手不安分探进她的奶奶
手不安分探进她的奶奶
那双手，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沟壑，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净的泥土颜色，此刻却异常轻柔地，探进了那个褪了色的蓝布包袱。包袱皮是奶奶的“百宝箱”，常年放在她床头那个老樟木箱子的最上面。
我记得小时候，这双手可不是这样的。它们利落得很，能稳稳握住锄头把，能在灶台间变出热腾腾的饭菜，也能在我调皮时，毫不客气地拍在我的屁股上。那时，我对这个包袱充满了敬畏，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。奶奶从不轻易打开，每次都是背过身去，窸窸窣窣一阵，又妥帖地放好。那份神秘感，挠得我心里痒痒的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，这双手变得迟缓，甚至有些颤抖了呢？是爷爷走的那年秋天，还是去年她摔了一跤之后？我说不上来。好像时间的流逝，就刻在了她手指关节微微的变形上，藏在了她端碗时那不易察觉的晃动里。
那天下午，阳光斜斜地照进堂屋，灰尘在光柱里慢悠悠地打着旋儿。奶奶坐在藤椅上，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。那个蓝布包袱，就放在她手边的小凳上。一个念头，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——我就看一眼，就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。
我屏住呼吸，脚步放得比猫还轻。靠近了，能闻到包袱皮上那股混合着樟脑、旧布料和一丝淡淡烟草味的、独属于奶奶的气息。我的手，带着点说不清的忐忑和好奇，探了过去。指尖碰到粗布纹路的刹那，我的心跳得厉害，好像要做一件天大的错事。
解开那个复杂的布结，费了我好一会儿功夫。奶奶的手艺，连打个结都这么讲究。包袱皮摊开，里面的东西却让我愣了一下。没有我想象的金银首饰，也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物件。
最上面是一小迭用橡皮筋捆着的毛票，旧的，皱巴巴的，面额都很小。下面压着几个薄薄的、印着“先进工作者”字样的红皮本子，边角都磨白了。一本老相册，塑料膜泛了黄，里面大多是黑白照片，年轻时的奶奶扎着两根粗辫子，眼神亮得惊人。还有一小包用红纸包着的、干枯的茉莉花，大概早就没了香气。最底下，是一双小小的、针脚密实的虎头鞋，崭新崭新的，像是从来没被穿过。
我的手抚过这些物什，指尖传来的触感，粗糙的，柔软的，冰凉的。每一件，都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，可聚在一起，却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上。那迭毛票，是她省吃俭用，一点点攒下的“体己钱”吧？那些红本本，是她曾经青春的见证和骄傲。那包茉莉花，是不是某个夏日傍晚，爷爷顺手摘给她的？而这双虎头鞋……妈妈说过，我出生前，奶奶就做好了，可我脚长得快，还没来得及穿就小了。
原来，奶奶的“百宝箱”，藏的哪里是宝贝，分明是她的一辈子啊。是那些被岁月磨得模糊了的荣光，是那些深藏心底不曾说出口的念想，是对子孙笨拙而绵长的期盼。我的手，刚才还因“窥探”而有些不安分的手，此刻却只想轻轻地把它们按原样包好，把那个布结，也还原成奶奶熟悉的模样。
我刚把包袱恢复原状，奶奶就醒了。她眯着眼看了看我，又看了看手边的包袱，什么也没问，只是伸出手，慢慢地把包袱往自己怀里拢了拢。那双布满皱纹的手，稳稳地护在上面。
阳光移动了一些，暖烘烘地照在我背上。我心里某个地方，好像也被这午后阳光，和那双护着包袱的手，熨帖了一下。有些东西，看到了，就再也忘不掉了。它不再是一个神秘的包袱，而成了我心头一份沉静的懂得。这份懂得，对于岁月沉淀，对于那些从未说出口的爱与被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