么公要了我一晚
么公要了我一晚
那晚的风特别大,吹得老屋的木窗棂“咯吱咯吱”响,像有人在轻轻推门。我缩在堂屋的竹椅上,心里有点发毛。家里就我和么公两个人,父母去城里办事,得明天才回。么公是我爷爷的弟弟,打了一辈子光棍,就住在村东头那间老屋里,平时话不多,眼神总是望着很远的地方。
“怕了?”么公忽然开口,声音沙沙的,像秋风吹过晒干的玉米叶。他坐在我对面,手里拿着一杆磨得发亮的黄铜烟锅,却没点火,只是慢慢摩挲着。我嘴硬,摇摇头。他咧开嘴笑了笑,露出稀疏的牙:“怕也正常。这屋子,这风,还有……”他顿了顿,没往下说。
夜深了,风丝毫没有停的意思。么公站起身,走到墙角那个老旧的木柜前,窸窸窣窣翻找起来。我以为他要找被子,结果他捧出来一个用蓝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物件。那布旧得褪了色,边角都磨起了毛边。他坐回来,把布包放在膝上,一层一层,极慢地揭开。那动作郑重得,像是在进行什么仪式。我的心也跟着提了起来,不知道这沉默的老人,究竟藏着什么秘密。
蓝布终于完全打开。里面不是什么金银宝贝,而是一把二胡。琴筒上的蟒皮已经暗哑,琴杆被手汗浸出了深色的光泽。么公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,屋里响起一声微弱的、叹息般的颤音。“这把琴,”他开口,声音更低了,“跟了我五十年喽。”
他调整了一下坐姿,把琴筒搁在腿上,拿起弓子。就在弓毛触弦的那一刹那,他整个人好像都不一样了。背挺直了,那双总是望着远方的眼睛,闭上了。然后,声音就流了出来。
那不是我在电视里听到的、规规矩矩的曲子。一开始是几个零散的长音,幽幽的,像风在找缝隙钻。接着,调子慢慢连了起来,忽高忽低,有时急促得像雨打芭蕉,有时又拖得老长,颤巍巍的,仿佛一个人走在看不见头的夜路上。他拉得入神,额头微微见汗。我听得也入了神,先前那点害怕,不知不觉被这声音带走了。
琴声里,我好像看见了年轻的么公,在田埂上走,在河岸边坐。好像听见了笑声,还有我听不懂的、遥远的叹息。这琴声像个说书人,不用一个字,就把一辈子的苦辣酸甜都摊开了。原来,这个沉默寡言的老人,他的心事、他的念想、他所有没说出的话,都藏在这把旧二胡里。
就这么,一首接一首,或者说,根本分不清是哪一首。时间好像被琴声拉长了,又好像凝住了。窗外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,屋里只剩下这如泣如诉的声响。么公完全沉浸在他的世界里,那个世界,他今晚慷慨地、毫无保留地,向我要了一整夜的时间,把它摊开给我看。
天快蒙蒙亮的时候,琴声终于歇了。么公长长舒了口气,把二胡仔细地包好,放回蓝布里。他的眼神恢复了平日的平静,甚至有些疲惫。“去睡会儿吧。”他说。我张了张嘴,想问很多,对于这曲子,对于他的故事,但最终什么也没问。有些东西,听了,懂了,就放在心里,比问出来更重。
回到床上,我很久没睡着。耳朵里还嗡嗡响着那琴声。我忽然明白了,么公“要了我一晚”,不是索取,而是给予。他给了我一整夜的时间,让我走进他积攒了数十年的情感世界。那把旧二胡,还有那如诉的琴音,就是他全部的故事书。这个夜晚,这份沉默的交付,比任何言语都来得深刻。它让我这个毛头小子,第一次模模糊糊地触碰到了“岁月”这两个字,到底有多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