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哺乳期的女老板》1973
《哺乳期的女老板》1973
这事儿说来有点年头了，是1973年的事儿。那时候我在厂里的宣传科当个干事，整天跟钢板字和油墨打交道。我们厂长姓周，四十不到，雷厉风行，是上头破格提拔的，据说能力特别强。她来之前，厂里好些老爷们儿私下嘀咕，说女人家管这么大个摊子，能行吗？
结果呢，周厂长来了不到半年，几个车间的效率愣是提了一截。她有个特点，说话干脆，从不拖泥带水，布置任务条理清晰，批评人也直戳要害。我们都有点怕她，但也服气。变化发生在她休完产假回来那阵子。
那天下午，我去她办公室送材料。门虚掩着，我敲了敲，里头传来她的声音：“进来。”推门进去，我愣了一下。周厂长没像往常那样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头，而是坐在窗边的藤椅上，侧着身子，怀里抱着个襁褓。她微微低着头，一只手轻轻拍着，办公室里很安静，只有她嘴里哼着的、极轻柔的调子，和钢笔尖在报告上划过的沙沙声。阳光从窗户斜进来，照在她和孩子的身上，那画面……怎么说呢，跟我平时见到的她，完全不一样。
我有点局促，站那儿不知该进该退。她抬起头，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，还是那种平静的、有点严肃的样子，只是压低了声音：“材料放桌上吧。第叁车间那份报表，数据核对过了吗？”我赶紧答话，眼睛却忍不住瞟了一眼那个小襁褓。她似乎察觉了，很自然地说：“孩子有点闹，带过来一会儿。不耽误谈工作。”接着，她就问我几个生产进度上的问题，思路清晰，跟往常没两样。只是中间孩子哼唧了两声，她会立刻停顿一下，手上的拍抚动作稍重些，等孩子安静了，又接上刚才的话头，一句不落。
那是我第一次，也是唯一一次，在厂里看见她哺乳期的样子。后来我发现，她的办公室角落里，多了一个小柜子，放着奶瓶和暖水瓶。开会时，如果时间稍长，她会中途休息十分钟，匆匆回办公室一趟。没人明说，但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。奇怪的是，以前那些对于“女人当家”的闲话，反而少了。或许是因为，大家亲眼看到了另一种东西。
那是一种惊人的平衡感。一边是嗷嗷待哺的、最柔软的生命需求；另一边是几百号人的饭碗、机器的轰鸣和硬邦邦的生产指标。这两副担子，就压在她一个人肩上。她没有任何抱怨，也没显得多么狼狈，只是沉默地、高效地调整着自己的节奏。该给孩子喂奶的时候，她是母亲；该站在车间里指着图纸说这里工艺要改进的时候，她是厂长。两种身份之间那道无形的界限，她跨得悄无声息，又让人看得清清楚楚。
那年秋天，我们厂接了个紧急任务，要赶一批出口的零件。时间紧，任务重，全厂都加班。周厂长自然也没走，在办公室和车间来回穿梭。夜里九点多，我路过她办公室，灯还亮着。门开着一条缝，我看见她站在窗前，背对着门，怀里抱着孩子，轻轻摇晃着。桌上摊着图纸，红蓝铅笔还搁在上面。她没有说话，就那么站着，望着窗外的夜色。厂区路灯的光晕淡淡地映进来，勾勒出一个既挺拔又有些疲惫的背影。那一刻，我忽然觉得，所谓的“能干”，或许不仅仅是把生产计划做得漂亮。
任务圆满完成庆功会上，大家起哄让厂长讲两句。她站起来，笑了笑，说的还是那些感谢大家辛苦付出的话。但我知道，那几个月，她自己是怎么过来的。那不是一句“辛苦”就能概括的。那是一种深埋在日常生活里的坚韧，像野草一样，不声张，却有着顶开石头的力量。
很多年过去了，厂子早就不在了，我也成了老头子。但1973年那个下午，办公室里的阳光和轻柔的哼唱声，我总还记得。那个处在哺乳期的女老板，她没说过什么豪言壮语，却用那段沉默而忙碌的日子，让我，或许也让厂里很多人，对“责任”和“韧性”这两个词，有了点儿不一样的、实实在在的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