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瞎子
小瞎子
巷子口那家修鞋铺的师傅,我们都叫他“小瞎子”。其实他年纪不小了,怕是有五十多了吧。叫他小瞎子,是因为他眼睛不好,不是全盲,但看东西得把脸凑到跟前,眼珠子蒙着一层灰白的翳,像老窗户上没擦干净的雾。他的手倒是灵光,穿针引线,打磨鞋跟,动作稳当得很,好像那双手自己长了眼睛。
我头一回找他修鞋,是个下雨天。鞋跟掉了,狼狈得很。他的铺子窄,只能容一个人转身,各种皮料、工具、待修的鞋堆得满满当当,却有种奇怪的秩序。他接过我的鞋,手指在断裂处细细摸了一圈,脸几乎贴了上去。
“这跟,原先就有点斜。”他慢悠悠地说,声音有点沙,“走路费劲吧?右边膝盖是不是有点酸?”
我愣了一下,还真是。我从来没把膝盖不舒服和鞋跟联系到一起。他不再说话,开始干活。那双手在昏黄的灯光下动作着,挑胶、粘合、打磨……每个步骤都不紧不慢。我注意到他工作台边上,总放着一台老式收音机,咿咿呀呀地放着评弹或者新闻。他大部分时间沉默,偶尔跟着哼两句不成调的曲子。
后来去得多了,我发现他有个习惯。每修好一双鞋,尤其是那种磨损得厉害的旧鞋,他总会把鞋捧在手里,用手指的指腹,顺着鞋面的每一道褶皱、每一处修补的痕迹,仔仔细细地再“看”一遍。那神情,不像在检查手艺,倒像在抚摸什么有生命的东西,在听鞋对他说话。
有一次我忍不住问:“师傅,您这摸来摸去的,还能摸出啥名堂来?”
他抬起头,那双灰白的眼睛朝我的方向“望”过来,笑了笑:“鞋会说话哩。这里磨得薄,说明走路急,性子可能有点冲;那边压得实,兴许是站得多,干活踏实;鞋头要是先破,怕是常低头赶路,心事重……”
我听得有点出神。他手里正拿着的一双女式旧皮鞋,鞋跟磨歪了,皮面也失去了光泽。“就像这双,”他轻轻敲了敲鞋底,“这位大姐,走路外八字,但脚步轻,是个和气人,就是可能……活得有点小心,有点累。”
我忽然觉得,这小小的修鞋铺,像个另类的“诊疗所”。来的不是病人,是鞋;诊断的不是医术,是经年累月的生活痕迹。小瞎子那双半盲的眼睛看不见世人的脸,但他那双灵巧的手,却似乎能摸到每个人走过的路,那些匆忙的、沉重的、犹疑的步态,都藏在鞋底的磨损里,逃不过他指尖的“阅读”。
再后来,巷子要拆迁了,周围闹哄哄的。我又去了一次,铺子里比往常更乱些。他正摸着工具箱,一件件归置。我问他以后去哪,他摇摇头,说还没想好,或许去别的街巷,或许就不干了。
“就是有点舍不得,”他顿了顿,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台面上深深浅浅的划痕,“这些印子,都是年月。眼睛看不清了,反倒觉得,有些东西,不用眼睛看,更实在。”
我拿着修好的鞋离开时,回头看了一眼。他坐在那一堆皮料和工具中间,侧耳听着收音机里嘈杂的戏曲声,手指在膝盖上轻轻跟着拍子。那个画面,莫名让人心里安静下来。这个被我们称作“小瞎子”的人,用他那双特别的手,在这飞速流转的世界角落里,安静地打捞着那些被我们忽略的、踩在脚底的“痕迹”。他或许看不清前路,但他摸得清来路,摸得清生活最粗粝也最真实的模样。巷子口的招牌迟早会消失,但那些对于路的故事,大概会一直留在他满是老茧的指肚上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