邻居的诱惑
邻居的诱惑
老张搬来我们这栋楼,大概有半年了。起初谁也没太在意,不就是新邻居嘛,见面点个头,电梯里寒暄两句“吃了没”的交情。可这日子一长,味道就有点不对了。
他家总飘出一股特别的香味。不是谁家都会做的红烧肉味儿,也不是普通的炒菜香。那味道,怎么说呢,有点像夏天傍晚雨后青草混着泥土的气息,又带了点旧书页和木头家具的陈味,幽幽的,从门缝底下、通风管道里钻出来,不霸道,但勾人。你正看着电视呢,鼻子忽然就捕捉到了,心思一下子就被扯了过去,电视里演的啥,完全不知道了。
有一回在楼道碰上,我实在没忍住,就问了一句:“老张,你家这天天煨的什么汤?怪香的。”老张这人,五十来岁,瘦瘦高高,戴副细边眼镜,看着挺斯文。他听了就笑,不是那种客套的笑,眼里有点光,说:“不是汤,是自己瞎鼓捣的玩意儿。改天有空,来坐坐?”
这邀请,像颗小石子投进心里,漾开一圈圈好奇的涟漪。去,还是不去?跟邻居走动,本是常事。可我这心里,怎么有点打鼓呢?像是知道前面有块糖,又怕那糖纸包着别的什么。
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,是上周五晚上。加班回来,一身疲惫,电梯门一开,那股熟悉的、难以形容的香气扑面而来,比以往都浓烈。恰巧老张正开门倒垃圾,门敞开着,灯光暖黄,那香气像有了实体,温温柔柔地涌出来,包裹住我。我鬼使神差地,脚步就停在了他家门口。
“进来坐坐?”老张还是那句话。
这回,我点了头。
屋子里的景象,让我愣了一下。没有想象中的神秘,客厅不大,整洁,甚至有点空。吸引我目光的,是阳台和客厅一角。那里错落摆着几十个花盆、瓦罐、玻璃缸。有的种着常见的绿植,有的则装着清水,养着几颗看似普通的石头,还有一些罐子,黑乎乎的,看不出内容。那股奇异的香气,在这里汇聚、弥漫。
“这都是……?”我指着那些瓶瓶罐罐。
“我的‘野趣’。”老张递给我一杯温水,语气平常,却带着一种沉静的热情。“这盆里,是从山里背回来的苔藓,你看,下雨后自己就能冒出极小极小的蕨类。这个缸里,养的不是鱼,是几只蜻蜓的幼虫,我从郊区湿地捞的,就想看看它们怎么变。最香的,是这个——”他引我到一个敞口的陶罐前,里面是湿润的深色泥土,隐隐有些白色菌丝,“这是试着在培育一种少见的土生菌类,没什么用,就是喜欢它生长的气味和样子。”
我凑近闻了闻,那股魂牵梦绕的复合香气,源头就在这里。泥土的腥、植物根茎的涩、微生物发酵的微酸、还有生命静静勃发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清新感。我忽然明白了,这香气,不是厨房的产物,是一片被小心搬运、浓缩在此的微小生态,是野地呼吸的味道。
那个晚上,我在老张家待了挺久。听他讲如何观察一窝蚂蚁在阳台角落的“建国史”,讲怎么用废玻璃瓶营造一个小水世界,等待孑孓变成蚊蚋(他说到时候会开窗放掉)。他的话不多,但说到这些,眼睛就亮。我听着,看着那些安静的、缓慢生长或变化的小生命,心里那点都市生活带来的焦躁,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慢慢抚平了。
从老张家出来,回到我自己那个干净、整齐、充满工业制品气息的屋子,我竟然觉得有点……不适应。鼻尖似乎还萦绕着那股复杂的自然气息。我站在自家阳台上,看着下面车水马龙和整齐划一的绿化带,第一次觉得,我们离真正的“生长”和“野趣”,那么远。
老张的诱惑,就在这里。它不是物质的,甚至不是那种邀你参与某项具体爱好的热情。它是一种无声的提醒,一种气味的索引。它不逼迫,只是静静地、持续地散发它的信号:生活还有另一种频率,另一种温度,另一种你可以观察、甚至可以参与其中的、微小而真实的生命韵律。它提醒你,在水泥森林里,你依然可以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“荒野”,哪怕只是一个角落,一个瓦罐。
后来,我再去老张家,不再只是因为香气。我们会聊几句他的“实验”进展,有时我也带点自己烤的、卖相不怎么样的饼干。但我始终没开始鼓捣自己的瓶罐。奇怪的是,知道隔壁存在着那样一个“野趣”的角落,知道那股气息代表着一种专注而安静的生活可能,我经过他家门口时,心里就莫名地踏实一些。那种诱惑,从勾人的好奇,慢慢变成了一种温暖的陪伴,一种对抗日常枯燥的、无声的共谋。
或许,有一天,我也会找个旧瓦罐,从楼下挖点土,种点什么,或者只是看着。谁知道呢?这诱惑的种子,一旦种下,它自己就会寻找时机发芽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