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不…可以这样子
爸爸不…可以这样子
我爸这人吧，话不多。从小到大，我印象里的他，就像家里那堵老墙，沉默地立在那儿，风吹日晒，颜色慢慢变淡，但始终在那儿撑着。我跟他之间，隔着一条挺宽的河，我在这头叽叽喳喳，他在那头闷头抽烟。我们很少真正“聊天”，直到那个周末的下午。
那天我带着五岁的女儿回爸妈家。小家伙在客厅里玩积木，搭了个歪歪扭扭的“城堡”，兴奋地拉我爸去看：“外公外公，你看我的房子！”我爸当时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，只是从眼镜上方瞥了一眼，嗯了一声，点点头，又继续看他的报纸。女儿的小脸，一下子就垮了。
我心里忽然就冒起一股无名火。这场景太熟悉了，熟悉得让我心里发酸。我小时候，拿了全班第一的奖状兴冲冲跑回家，他也是这样，接过奖状，用手抚平，压在茶几玻璃板下，然后说：“别骄傲，继续努力。”就没了。没有拥抱，没有夸张的表扬，甚至没有一个像样的笑容。那种期待被一盆温水浇灭的感觉，我记了好多年。
我蹲下来，搂着女儿，声音不自觉地有点冲：“爸，你就不能多夸她两句吗？孩子需要鼓励，需要情感互动，您老这么淡淡的，孩子多失望啊。”
我爸摘下了眼镜。他看了看我，又看了看撅着嘴的外孙女，沉默了好一会儿。那沉默让我有点后悔，话是不是说重了。然后，他慢慢站起身，走到他那个旧五斗柜前，拉开最下面一个抽屉，翻找着什么。
他拿过来的，是一个铁皮饼干盒子，边角都生锈了。他打开盒子，里面没有饼干，全是些零碎东西：几枚旧邮票，几张粮票，还有一迭用橡皮筋扎好的、边角卷起的纸。他抽出那迭纸，递给我。
我接过来，一张张翻看。是我的东西。小学的奖状，成绩单，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画，甚至还有一篇我完全没印象的、作文比赛得的叁等奖证书，纸都泛黄了。每一张，都平平整整，连我当年胡乱折迭的痕迹，都被他小心地抚开、压平了。在好几张成绩单后面，他竟然还用铅笔，在背面记了些小字：“这次数学有进步”，“语文老师说字写得工整”，日期标得清清楚楚。
我捏着那迭厚厚的纸，手有点抖。我爸点了支烟，没看我，望着窗外，慢慢开口：“我们那代人，当爹的，讲究个‘稳’。觉得把高兴啊、夸赞啊挂在嘴上，轻飘，会让孩子飘起来。觉得把事儿做实，替你存着，记着，比说两句漂亮话实在。心里头，是滚烫的；可到了脸上，到了嘴上，就不知道怎么弄了。”
他顿了顿，深吸一口烟。“你闺女搭的那个房子，左边那块红色的积木，搁的位置挺巧，不然早塌了。我看见了。”他转过头，对着我女儿，脸上挤出一种近乎笨拙的、努力想柔和的表情，“妞妞，你那个红积木，用得真妙。来，外公帮你看看，咱们能不能再加个屋顶？”
女儿眼睛一下子亮了，跑过去拉住他的手。我爸那双手，粗大，布满老茧，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捏起一块叁角形的积木，试着往那“城堡”上放。他那副认真的样子，让我眼眶猛地一热。
那一刻我忽然全懂了。我爸不是没有爱，他只是把他所有的情感互动，都藏在了那些沉默的细节里。他把我的过去，一张一张，收在那个生锈的铁盒里，压平，保存。那是他表达“爱”的唯一方式，笨拙，固执，却厚重得像山。
我以前总怨他，觉得他的情感模式是错的，是匮乏的。可原来，他给的并不少，只是和我期待的，不是同一种语言。他的爱，是默片，没有台词，只有动作和背影，需要我用这么多年，才终于看明白那些画面里的深意。
我看着一老一小趴在地板上，外公的指导其实还是有点“硬”，但小孙女却笑得咯咯响。那画面，突然就让我心里的那条河，好像没那么宽了。水还在流，但底下，好像有了桥。
或许，每一对父子之间，都有一场对于“表达”的漫长磨合。我们都在学习，学习如何跨过自己时代的烙印，去给出对方能接收到的那份温暖。重要的，或许不是形式是否完美，而是那份试图靠近的心意，终究能被彼此看见。
那天临走时，我爸送我们到门口。他摸了摸我女儿的头，然后，手似乎犹豫了一下，轻轻在我胳膊上拍了两下，很短促，却很有力。什么都没说。
但我听见了。那两下，和他铁盒里替我收藏的二十年时光，说的是同样的话。那是一种，只属于父亲的，沉默的轰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