岳把我用嘴含进
岳把我用嘴含进
那是个夏夜,闷热得连蝉鸣都透着股懒劲儿。我和岳坐在老家的门槛上,摇着蒲扇,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。月光像水一样,漫过院子里那棵老槐树,在地上淌出斑斑驳驳的影子。岳突然不说话了,侧着耳朵,像是在捕捉什么细微的动静。
“你听,”他压低声音,眼神亮晶晶的,“是纺织娘。”
我屏住呼吸,果然,从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深处,传来一阵极清亮、极有节奏的“轧织、轧织”声,像谁家的巧手在黑暗中摇着古老的纺车。这声音有种魔力,一下子把我拉回了更小的年纪。岳是我堂哥,大我几岁,我童年的夏天,几乎都是跟在他屁股后面,在山野田埂间疯跑度过的。
他懂得可多了。哪棵树的蝉壳最多,哪种草茎嚼起来是甜的,田埂边哪个洞里有鳝鱼,他都门儿清。但他最厉害的,是那种把整个世界“含”进嘴里,再慢慢讲给你的本事。不是生硬的灌输,更像是一种分享,一种邀请。
记得有一次,他带我钻林子,指着一片不起眼的叶子说:“瞧,这是‘茶片’,春天刚长出来的时候,肥肥厚厚的,能吃,有点涩,但回味是清的。”他摘下一片,用手捋了捋,递给我。我迟疑地放进嘴里,起初是青草般的涩,可嚼着嚼着,一股奇特的、山野的清气真的泛了上来。那一刻,我觉得自己不只是吃了一片叶子,而是把一小片山林,含进了嘴里。岳在一边嘿嘿地笑,好像他分享的不是叶子,而是一个只有我们知道的秘密。
那个夏夜,听着纺织娘的叫声,岳又开始了他那种独特的“讲述”。“这东西,古书上叫‘莎鸡’,你看它的声音,”他眯着眼,仿佛在品味,“是不是像把月光都给纺成了线?又亮,又有点凉丝丝的。”他这么一说,我再听那“轧织”声,果然觉得不同了。那声音不再只是虫鸣,它变得有了形状,有了温度,甚至有了颜色——是月光的银白色。我感到一种奇妙的“沉浸”,仿佛不是我在听声音,而是这整个夏夜的氛围,带着声响、气味和月光,被岳用他那生动的描述,轻柔地“含”着,递送进了我的感知里。
这种“含”进来的体验,不止于自然。后来我读书,遇到艰深难懂的概念,或是心里堵着事儿的时候,总会想起岳那种方式。他不是把知识或道理硬“塞”给你,而是先自己琢磨透了,嚼碎了,再裹上生活里常见的比喻和温热的理解,让你能顺顺当当地“接住”。这让我在后来的日子里,也学着去“含”住生活的某些片刻——初春第一缕风里细微的土腥气,暴雨前空气沉甸甸的重量,亲人欲言又止时眼底的微光。我试着去品味它们,理解它们,就像品味岳当年递过来的那片清涩的茶片。
岳自己可能从来没想过什么“沉浸式的体验”这种词儿。他那份带着泥土气的智慧和分享的快乐,是那么自然。但恰恰是这种自然,让我在往后许多个远离田野、被各种信息冲刷的日子里,心里始终保留着一块湿润的土壤。我知道,有些东西,需要被温柔地“含”住,细细地品,才能尝到它真正的滋味,而不是狼吞虎咽地错过。
老家的门槛还在,岳也已是中年。但每当夏夜听到虫鸣,我仿佛又回到那个晚上,看他侧耳倾听的剪影。他轻轻一句“你听”,便为我打开了一个世界,并把那个世界最生动的内核,妥帖地、充满意味地,用他的方式,“含”进了我年轻的生命里。这份馈赠,历久弥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