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在卫生间和女老师》
《在卫生间和女老师》
这事儿说起来有点尴尬,但它像个楔子,打进了我记忆的木头缝里,时不时就冒出来硌我一下。那年我高一,是那种在课堂上恨不得把自己缩进课桌抽屉里的学生。而赵老师,是我们的语文老师,叁十出头,永远穿着挺括的衬衫和半身裙,说话声音清亮,粉笔字写得像印刷体。我们私下里叫她“赵先生”,带着点敬畏的戏称。
那天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,我肚子突然拧着劲儿地疼。忍了十分钟,实在扛不住,举手溜出了教室。教学楼里静悄悄的,老式走廊回荡着我自己的脚步声。我捂着肚子,一头扎进离教室最近的那个卫生间——平时很少去,因为它靠近教师办公室。
就在我准备推开隔间门的时候,最里面那个隔间传来了压抑的、细碎的啜泣声。我一下子僵住了,手悬在半空。那声音很闷,像是有人死死咬着嘴唇,可眼泪和鼻息却关不住,从门板底下渗出来。然后,我听到了很轻的、吸鼻子的声音,还有纸巾盒被抽动的窸窣响。
鬼使神差地,我没立刻离开。透过隔门下端的缝隙,我看见一双熟悉的、米色的低跟鞋,鞋边沾了点粉笔灰。是赵老师。我心里咯噔一下。在我,不,在我们所有学生眼里,赵老师是“完美”的代名词。她讲课行云流水,批改作业的评语能写半页纸,从未见她失态,连发脾气都是冷静而有条理的。可现在,这个仿佛用尺子规划好人生的人,正躲在卫生间里哭。
我进退两难。出去?动静可能会惊动她。留下?像个小偷。时间像凝固的胶水,每一秒都粘稠难熬。我屏住呼吸,背贴着冰凉的瓷砖墙。她的哭声渐渐低下去,变成了长长的叹息。接着是水流声,她大概在洗脸。我听到她很小声地,对自己说了两个字:“……没事。”
那声音里的疲惫,像一件浸透了水的厚大衣。然后,隔间门锁“咔哒”一声开了。我吓得几乎跳起来,本能地闪身进了旁边的隔间,轻手轻脚关上门。我听见她走到洗手池边,水流再次响起,响了很久。接着,是化妆品盖子开合的轻微磕碰声。大概过了两叁分钟,高跟鞋的声音重新响起,平稳、有节奏地,一步步走了出去,消失在走廊。
我又在里面呆站了好几分钟,肚子早就不疼了,心里却堵得慌。那不是我该看见的,可偏偏看见了。我忽然想起,最近有传闻说她带的竞赛班成绩不理想,年级里给了压力。也想起她偶尔讲课走神时,眼底淡淡的青色。原来,“赵先生”也不是铁打的。
自那以后,语文课在我眼里不一样了。我依然怕她提问,但开始认真看她板书时微微用力的手腕,听她解读课文时偶尔的停顿。有一次讲到《背影》,她说“所谓成熟,是开始看懂生活的褶皱,并学会对它保持沉默”。她说完,目光似乎没有焦点地飘向窗外,有那么一两秒的静默。那一刻,我确信,卫生间里那个短暂的崩溃瞬间,被她用强大的情感韧性,折迭起来,压进了生活的褶皱里。她没有因此变得脆弱,反而让我觉得,讲台上那个一丝不苟的形象,有了真实的温度。
后来我毕业了,很多事都忘了,却总记得那个下午,卫生间昏暗的光线,空气里消毒水混合眼泪的微妙气味,还有那双沾着粉笔灰的鞋。它像一堂无声的课,比任何一篇课文都来得深刻。它告诉我,成年人的世界,或许就是在人前绷紧精神体面,然后在某个无人角落,允许自己松一口气,甚至掉几滴泪。擦干了,补好妆,再推门出去,面对该面对的一切。
我再没见过赵老师。但那个藏在卫生间里的秘密,让我过早地窥见了一点生活的真相:光鲜背后,人人都有需要独自吞咽的时刻。而真正的成长,或许就是从理解这种隐秘时刻开始的。它不壮观,不绚烂,甚至有点狼狈,但无比真实。就像那天下课后,夕阳照进走廊,一切如常,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只有我知道,有些东西,已经不一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