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桂前传
玉桂前传
老张头蹲在自家那棵歪脖子树下,吧嗒吧嗒抽着旱烟。烟圈儿慢悠悠地飘,他的眼神也跟着飘,飘到了树下那块不起眼的土疙瘩上。那土疙瘩黑不溜秋的,半截埋在土里,露出的部分坑坑洼洼,像被谁随手扔那儿的破石头。可老张头知道,那不是石头。
这事儿得从叁年前那个暴雨夜说起。那雨下得,跟天漏了似的。轰隆一声雷响,后山那片陡坡到底没撑住,滑下来一大片。第二天雨停了,老张头去查看自家靠山的那几分菜地,地是埋了一半,可滑坡的边缘处,却露出来个黑黢黢的洞口,看着有些年头了。
他当时心里头直打鼓,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害怕。回村喊了两个人,举着电筒,深一脚浅一脚地摸进去。洞不深,里头空荡荡的,就角落里堆着些烂得差不多的木箱子碎片。几个人拿棍子拨拉了半天,灰头土脸的,啥宝贝也没见着。正要走呢,老张头的脚踢着个硬物,骨碌碌滚到电筒光下。
就是现在这土疙瘩。当时裹的泥更厚,更难看。同来的老李嗤笑一声:“一块夯土块子,兴许是以前砌灶台的。”老张头没吭声,鬼使神差地,弯腰把它捡了起来。这一捡,就觉得手心一沉,那分量,不像普通的土块。他没声张,揣怀里带回了家。
回家后,他把它搁在窗台上,再没管过。日晒雨淋的,外面的泥壳子慢慢剥落了些。有一天傍晚,夕阳的光斜斜照过来,老张头眯着眼瞅见,那“土疙瘩”的裂缝里,好像闪过一丝很润的光,温温的,软软的,跟他以前在镇上玉器店橱窗外瞥见的有点像,但又不一样。怎么说呢,那光更“糯”,像熬稠了的米汤。
他心下一动,打来一盆清水,找了把旧刷子,仔仔细细地刷。这一刷,就刷了小半个月。泥垢褪去,露出来的东西,让老张头好几个晚上没睡踏实。那根本不是什么土块,而是一大块玉料,或者说,是玉的“毛坯”。大部分地方还是粗糙的石皮,像个顽固的壳,但有几处已经开了“窗”,透出里头羊脂般的质地,润泽无比。更奇的是,那玉芯里头,天然裹着一缕缕赭黄色的纹路,深深浅浅,蜿蜒着,竟活脱脱像极了八月里桂花树的枝桠。
村里有见识的老人来看过,嘬着牙花子说,这料子,怕是有年头了。不是新坑的东西,这沁色,这熟旧的质感,像是被埋藏、被遗忘了很多很多年。它没被打磨成任何器物,就这么保持着从山肚子里出来的原始模样,带着一身泥土和时光的痂。
老张头把它搬到了歪脖子树下。他时常蹲在旁边看,一看就是半晌。他琢磨着,这块玉料在变成“玉桂”——他私下给它起了这么个名字——之前,究竟经历过什么?是哪位古代的匠人发现了它,或许摩挲过它,却又因为战乱、迁徙,或是别的什么缘故,最终没能下刀,只能仓促藏匿?还是说,它只是静静地躺在河床里,然后被某次山洪带进了洞中,一睡就是千年?
这沉默的“前传”,比任何雕琢好的成品都让老张头着迷。那些未完成的痕迹,那些被岁月包浆的期待,似乎比一个完美的结局,藏着更多故事。它是一段凝固的时光,一个未曾说出口的念头。
夏夜,萤火虫在树下飞。微光掠过那玉料开窗的地方,里头的“桂树”纹路,仿佛也轻轻摇曳了一下。老张头揉了揉眼睛,心想,或许它等的,从来不是被雕琢成某种特定的样子。它这段漫长的、几乎被泥土同化的前传,这身斑驳的“石皮”,这内里悄然生长的“桂树”,本身就是它全部的意义了。它从时间里来,带着时间的全部重量和秘密,这就够了。
烟锅里的火早熄了。老张头磕了磕烟杆,站起身,拍了拍裤子上的土。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,盖在那块玉料上,像是完成了一个轻柔的拥抱。他转身回屋,没再回头。那块被叫作“玉桂”的石头的前传,还在星光下,静静地继续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