嫩人草院
嫩人草院
老家的院墙根下,总有一片绿茸茸的玩意儿,贴着地皮长,叫不出正经名字。奶奶管它们叫“嫩人草”。这名字怪,草嘛,怎么还分嫩人、老人?
小时候不懂,只觉得那一片绿软软的,踩上去没声响,比田埂上那些扎脚的野茅草可爱多了。夏天午后,太阳晒得石板路发烫,那片“嫩人草”却总是凉浸浸的。我常拿块破草席,铺在上头,看蚂蚁在草叶间忙忙碌碌地赶路。风过来的时候,草尖儿只是微微一颤,不像旁边那丛狗尾巴草,摇头晃脑,招摇得很。
后来书读多了点,才咂摸出点味道。这草,怕是专给“嫩人”——也就是我们这些毛头孩子——预备的。它不争地方,墙角、砖缝、背阴处,给点潮气就能活成一片。它不开惹眼的花,只是静静地绿着,那种绿,是掺了点鹅黄的、怯生生的绿,好像生怕绿得太用力,会吵着谁似的。你躺在上面,它软软地托着你,偶尔有一两根草叶轻轻挠你的耳朵,痒痒的,像老祖母压低了声音的唠叨。
我想,这大概是一种温和的陪伴。它不像花园里那些名贵的花草,需要你精心伺候,时时惦念。你记得它也好,忘了它也罢,它就在那儿,自己长自己的。你烦了闷了,往它身上一躺,它便接纳你所有的重量和心事。这种陪伴,没有压力,只有接纳。它或许给不了你浓烈的芬芳,却能给你一片实实在在的、可以打滚的荫凉。
有一回,我心情糟透了,为着些现在想来鸡毛蒜皮的事。我又跑到墙根下,在那片“嫩人草”上躺成个“大”字。天是灰蓝的,云走得慢。身下的草,透过薄薄的衣衫,传来一丝丝凉润的地气。忽然就觉得,那些堵在胸口的东西,被这地气一丝丝地抽走了。烦恼还是那个烦恼,但身下这片柔软的、活生生的东西,好像在默默告诉你:看,我在这儿呢,天也没塌下来嘛。
这大概就是它的另一种好处,能让人脚踏实地。我们这些“嫩人”,心思总是飘的,一会儿想着飞上天摘星星,一会儿又为脚下一颗石子绊了跤而气恼。可当你真正把身体贴近这片草地,泥土的腥气混着青草味儿钻进鼻子,你会发现,所有的思绪,最终都得落回到这片实实在在的土地上。它不教你空想,只让你感受此刻的、具体的凉与热,软与实。
如今那老院子早已不住人了,听说墙也塌了一半。可不知怎么,我总觉得,那片“嫩人草”一定还在。或许蔓延得更开了,盖住了碎砖,覆住了旧时的脚印。它才不管这院子有没有人气呢,它只是顺着自己的性子,安静地、蓬勃地绿着。
有时候在城市里,看见绿化带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坪,或是花盆里娇生惯养的兰草,我总会走神,想起老家墙根下那片不讲究的、自在的绿。我们这些离开故乡的“嫩人”,骨头硬了,皮肤糙了,被生活推着跑得气喘吁吁。偶尔,真的需要那么一片精神的“草院”,没有评判,没有要求,只是容你躺下,让你喘口气,让你记起自己最初也是从这样一片柔软的土地里,长出来的。
那片草院,是起点,或许,也该是我们时常想回去看看的归处。它一直在那儿,用最平凡的姿态,讲述着对于生长,对于陪伴,最朴素的道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