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片毛毛
黄片毛毛
那天翻老相册,手指停在一张边角卷起的照片上。照片里是我老家院子那堵土墙,墙上爬满了密密的爬山虎,阳光底下,绿得发亮,风一吹,叶子背面那层白色的短绒毛就翻起来,闪着银光。我们那儿管这叫“黄片毛毛”。这名字怪,叶子明明是绿的,为啥叫“黄片”?奶奶说,秋天一来,它比谁都先黄,一片一片的,金灿灿的,所以是“黄片”。至于“毛毛”,说的就是叶子背面那层摸起来软乎乎的细绒。
这黄片毛毛,生命力旺得吓人。春天才冒出点红褐色的芽尖,一场雨过后,藤蔓就窸窸窣窣地爬开了,像有看不见的手在墙面上画画。到了盛夏,整整一面墙都被它盖得严严实实,成了天然的隔热层。屋里头比开了空调还凉快几分。那层绒毛,小时候我觉得神奇,凑近了看,像给每片叶子都穿了件小毛衣。大人说,这绒毛能帮着锁住水分,大太阳底下也不容易蔫。
它长它的,我们玩我们的。那堵墙是我们的乐园。捉迷藏时往边上一蹲,密密麻麻的叶子就是最好的掩护。有时候蹲久了,小腿上会被蚊子咬出几个包,随手扯片叶子,用背面凉丝丝的绒毛在包上蹭两下,好像还真能止点痒,大概是心理作用吧。蝉在头顶的树上叫得撕心裂肺,墙上的黄片毛毛却安安静静地,把燥热都吸了进去,只透出一片沉静的绿荫。
我离开老家那年,正是黄片毛毛长得最疯的时候。它甚至爬上了窗台,试图探进屋里来。送我上车时,奶奶回头看了看那面墙,说:“这东西,长得快,也好。有它在,家里阴凉。”车子开动,那片厚重的绿色在扬起的尘土里越来越远,最后缩成了一个点。
后来在城里安了家,住的是光溜溜的楼房。墙面干净整洁,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夏天西晒的太阳把墙壁烤得发烫,空调外机嗡嗡响个不停。我试着在阳台种过很多植物,名贵的、娇气的、开花艳丽的,大都水土不服,蔫头耷脑。有一次,不知怎么的,忽然想起黄片毛毛。去花市转了好几圈,人家都摇头,说那是乡下野生的东西,城里没人卖那个。
去年秋天,我回了趟老家。老房子更旧了,但那面墙,却仿佛还是记忆里的样子。只是季节到了,满墙的绿果然变成了深深浅浅的黄,从墙根一直漫到屋檐,像一幅用岁月晕染开的油画。阳光透过黄叶,光线变得柔和而温暖。我走近了,伸手摸了摸。叶子已经干脆,背面的绒毛却依然清晰,轻轻一碰,仿佛有时光的碎屑落下。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。这看似不起眼的黄片毛毛,它那层柔软的绒毛,守护的不仅仅是叶子本身的水分,更像是在守护一段完整的、自给自足的时光。它不需要精心照料,只要一面墙,一点土,就能默默地生长,为你遮阳,为你添绿,最后在秋天奉上一墙金黄。它的存在本身,就是一种安稳的陪伴。这种陪伴,不喧哗,不索取,只是静静地在那里,随着四季更迭变换容颜,把根深深地扎进脚下的泥土里。
回城的时候,我小心地从老墙上掐了一小段带着气根的藤蔓,用湿纸巾包好。现在,它已经在我新家的阳台墙角扎下了根,今年春天,冒出了好几片带着绒毛的新叶。我知道,它会长大,会慢慢覆盖那一小片光秃的墙面。当夏天的烈日再次来临,或许我能拥有一小块属于自己的、带着绒毛的阴凉。那不仅仅是一片植物,那是一面会呼吸的、活着的墙,连着我的过去,也蔓向我的现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