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幺公和媳妇》
幺公和媳妇
幺公是我们村里辈分最高的人,打我记事起,他那张脸就像山崖上风干的核桃,沟壑纵横,写满了七十多年的日晒雨淋。他话不多,烟杆子却总不离手,蹲在自家老屋的门槛上,一蹲就是半天,目光悠远,也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他家的日子,在村里算不得红火。儿子前些年外出打工,留下媳妇秀英和两个半大孩子。秀英是个能干的女人,里里外外一把手,把家操持得也算妥帖。可村里人背地里总有些闲话,说这公公媳妇住一个屋檐下,长年累月的,难免有个磕碰,哪能没点矛盾?但奇怪的是,幺公家似乎总是静悄悄的,没见他们高声说过话,更别提红过脸。
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。直到那年春耕,幺公在田埂上摔了一跤,腿脚就不大利索了。这下,家里家外的重活,几乎全压在了秀英肩上。我看着秀英天不亮就下地,晌午还得赶回来给幺公和孩子做饭,忙得脚不沾地,人都瘦了一圈。可她也从没听她抱怨过什么。
有一回,我去他们家借农具。堂屋里,幺公正就着一碟咸菜喝稀饭。秀英从灶房出来,手里端着一小碗蒸得金黄的鸡蛋羹,轻轻放在幺公面前。“爹,这个软和,您趁热吃。”幺公没抬头,只是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,喉咙里含糊地“嗯”了一声。秀英转身又去忙活了,仿佛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。那一刻,屋里有些暗,只有灶膛的火光隐约映着,我却觉得那碗鸡蛋羹,亮得有些晃眼。
真正的考验,是在那年秋收后。秀英在镇上找了个临时的活计,想贴补家用,但每天得早出晚归。这就意味着,白天家里就剩下腿脚不便的幺公和两个上学娃。村里又有人嘀咕了,说这媳妇心野了,把老的小的撂家里,像什么话。
可我发现,秀英出门更早了,但每天晌午,她家屋顶的烟囱,总会准时飘起炊烟。有一天我路过,好奇地从虚掩的门缝往里瞧。只见幺公竟然坐在灶前的小凳上,有些笨拙地往灶膛里添着柴火,锅里正煮着东西。他动作很慢,额头上沁着汗珠,神情却异常专注。而桌上,已经摆好了两副碗筷,和一碗看上去有点糊的炒青菜。后来才知道,是秀英天没亮就把饭菜大体准备好,幺公只需要中午热一热。可幺公觉得,自己添把火,守着锅,这个家,就还是热的。
这份默契,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纽带。没有惊天动地,甚至没有太多言语,却在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和柴米油盐里,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。这张网,兜住了生活的艰辛,也兜住了人情的温暖。它不是血缘,却仿佛比血缘更懂得体谅;它不是轰轰烈烈的亲情,却是在沉默里生长出的、扎进泥土里的根。
去年冬天特别冷,秀英用攒下的钱,给幺公屋里添了个电暖气。幺公没说什么,只是蹲在门槛上的时间少了,更多时候是坐在那暖气片旁边,手里摩挲着他那根老烟杆。除夕夜,家家户户放鞭炮,我见秀英扶着幺公站在院子里看。两个孩子兴奋地跑来跑去,烟花的光明明灭灭,映在幺公依旧沟壑纵横的脸上,那嘴角,好像有那么一点微微向上弯的弧度。秀英站在他侧后方半步的位置,静静地陪着。
一阵冷风吹过,我听见幺公似乎轻轻咳嗽了一声,秀英立刻侧过头,低声问了句什么。风大,我没听清她问的,也没听见幺公的回答。但我想,那答案或许本就不需要说出来。它就在那碗热腾腾的鸡蛋羹里,在那灶膛前守着的火光里,在这除夕夜无声的陪伴里。老屋还是那座老屋,日子也还是那些琐碎的日子,但有些东西,就像墙角那棵老梅树,在谁也看不见的泥土深处,早已紧紧盘绕在一起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