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八天国
金八天国
老张头蹲在村口的石碾子边上,眯缝着眼,手里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响。他忽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:“这世上,真有‘金八天国’吗?”旁边下棋的李老头手一抖,棋子差点掉地上。“你咋想起问这个?老辈人传下来的话,谁当真谁傻。”
“金八天国”这词,在我们这山坳坳里,流传了怕有上百年。说是早年间,有个叫金八的汉子,在山里头发现了一个全是金子的地方。金子多到什么地步呢?河床是金沙铺的,树叶子是金片打的,连喝水的瓢都是金子做的。可怪就怪在,但凡从那天国里带出金子的人,不是发了疯,就是遭了祸,没一个有好下场。日子久了,“金八天国”就成了个虚头巴脑的传说,大人拿来吓唬贪心的小孩,没人信,但也没人能完全忘掉。
前些年,村里突然热闹起来。一队队扛着仪器的生面孔进山了,说是探测到了了不得的矿脉。领头的是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老板,姓陈,说话文绉绉的,但眼睛里闪着光,一种老张头觉得很熟悉、又有点怕的光。村里人起初高兴啊,修路、开工、招工,眼见着破旧的土房慢慢翻新,摩托车、小汽车也嘀嘀嘀地开进来了。老张头的儿子也去了矿上,每月拿回厚厚的钞票。那段时间,村里飘着的酒肉香和鞭炮屑,真让人有种错觉,好像那个传说中的“天国”,被这些外地人用机器给找到了,搬到了阳光下。
可老张头心里那点不对劲,越来越重。儿子回家越来越晚,话越来越少,身上总带着一股洗不掉的矿石粉味,眼神也木木的。有次儿子喝醉了,红着眼嘟囔:“爸,那矿洞深得吓人,像要把人吸进去。可一天不干,这钱就没了……”山上的树,肉眼可见地秃了一块,流下来的溪水,也渐渐泛着一层说不清的浑浊。
老张头又蹲回石碾子边,烟抽得更凶了。他想,当年那个金八,看见满眼金光的时候,是不是也这么晕乎乎的?觉得一步登了天?可那天国要真是福地,为啥带不出福气呢?也许,那根本就不是给人预备的“天国”。金子自己在那儿,是风景,是死物。可人一伸手,把它变成了咒。这咒语就叫“贪图”,叫“速成”,叫“拿命换钱”。
后来,事情果然起了变化。矿上出了事故,不大不小,伤了几个人。陈老板的车来得越来越勤,脸却越来越黑。再后来,风声紧了,说是开采手续有问题,对环境破坏太大,要停。矿场一夜间沉寂下来,像一头咽了气的巨兽。那些崭新的小汽车,又一辆辆开走了,留下更加破败的山体和无所适从的村民。儿子失业了,整天蹲在家里,对着那点积蓄发愁,脾气变得像炮仗。
现在,老张头有时候还会望望那座被挖了一半、像长了癞痢头的山。他好像有点明白了。“金八天国”或许从来不在深山里。它住在人的心里。当你觉得眼前只有一条金光大道,别的什么都看不见了——亲情、健康、脚下的土地、头顶的天——的时候,你就已经站在那个“天国”里了。那是个亮得刺眼,却也空得吓人的地方。
李老头摆好棋盘,喊他:“来杀一盘?别瞎琢磨了。”老张头磕磕烟袋锅,慢吞吞挪过去。棋盘上的棋子是塑料的,磨得发亮,但摸着踏实。山风吹过来,带着草木和泥土的味道,不太好闻,但很真切。他想,脚下这泥巴地,长不出金子,但好好伺候着,总能长出粮食和日子。这不算天国,但睡着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