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黑又长的抽来抽去
又黑又长的抽来抽去
我小时候,最怕两样东西。一样是村口老槐树上挂着的那个马蜂窝,另一样,就是我爷手里那根烟袋杆子。
烟袋杆子是老物件了,乌漆嘛黑的,油光锃亮。我爷说,那是他爹传下来的,枣木的芯子,铜锅铜嘴,中间连着一根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杆儿,又黑又长,比我那时候的胳膊还长一截。他没事就靠在堂屋的门框上,把烟叶子搓碎了,按进铜烟锅里,划根火柴,“刺啦”一声点着。然后,就是“吧嗒、吧嗒”的声音,不紧不慢,像老钟摆。那烟雾啊,先是浓稠的一团从他嘴里喷出来,然后才懒洋洋地散开,散得满屋子都是那股子又辣又呛的味儿。
我躲得远远的,觉得那根长杆子像个诡异的活物。尤其是我爷抽完一锅,要磕烟灰的时候。他把烟杆子掉个头,在鞋底子上“梆梆”敲几下,那动作,利索得很,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权威。烟灰簌簌地落下来,有时候带着点点红光。那根黑杆子在他手里灵活翻转,抽出来,递到嘴边,又拿开,磕打干净,再伸进烟袋里掏啊掏,装上新的一锅。这一套动作,行云流水,周而复始。在我看来,就是那根“又黑又长的”东西,在“抽来抽去”。
我讨厌那味道,也怕那梆梆的敲打声,总觉得下一秒那烟杆子就会敲到我头上。可怪的是,村里那些老头,就爱凑到我家堂屋来。他们围坐在一起,话不多,主要就是抽烟。一根烟袋杆子递过去,传过来,你抽一口,我抽一口。那杆长烟袋,就在几只皱巴巴、沾着泥星子的手里,沉默地传递流转。烟雾把他们笼着,他们的脸在烟雾后面影影绰绰,说着庄稼、雨水、陈年旧事。那时我不懂,只觉得屋里更呛了。
后来我大了些,去外地上学,工作了。城市里多见的是香烟,细白的一支,夹在指间,很快燃尽,烟灰轻飘飘的,味道也淡,散了就散了,留不下什么痕迹。可我有时候,在应酬的饭局上,看着那些递来递去的中华、黄鹤楼,脑子里会突然闪回我爷那根烟袋杆子。那才是传递流转的“老祖宗”啊。它传递的哪是烟呢?是时间,是沉默的交情,是一种扎在土地里的、笨拙的陪伴。
再后来,我爷老了,咳得厉害,烟抽得少了。那根烟袋杆子,被他擦得干干净净,挂在床头墙上。有一次我回去,他盯着它看了好久,忽然说:“这老伙计,跟了我一辈子。”他让我取下来,摸一摸。我第一次那么仔细地端详它。黑色的杆身,因为常年摩挲,中间一段竟有了玉一样的温润光泽,铜烟锅被烧得发蓝,烟嘴也含着岁月的浑厚。我试着想象,它在我太爷手里,在我爷手里,在那些不知名的乡邻手里,被一遍遍灵活翻转的样子。它的“抽来抽去”,连起了好几代人的呼吸。
我爷走的那年,我把烟袋杆子带回了城里。没地方挂,就收在了书柜的深处。直到前几天,我收拾旧物,又看见了它。我用软布擦了擦,它依旧沉默,依旧又黑又长。我忽然很想闻闻那股子烟味。当然,我没有烟叶子。我只是把它拿在手里,比划了一下那个“抽来抽去”的动作。很沉,手势也很别扭,完全没有我爷那种自在。
就在那一刻,我好像透过冰凉的枣木杆子,碰到了我爷温热粗糙的手掌,听到了那“梆梆”的磕打声,看到了那一屋子弥漫的、呛人的青灰色烟雾。那烟雾里,有土地干裂又愈合的气息,有雨水砸在泥土上的土腥气,有说不出口的烦闷,也有无需多言的安稳。
这根杆子,它“抽”走的,是实实在在的光阴;它“递”过来的,是些早已飘散、却沉在我血脉里的东西。它静静地躺在那里,不再真的“抽来抽去”,可它把我的一部分记忆和念想,牢牢地“扣”在了那个烟雾缭绕的堂屋里。这东西,真重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