啊好痛嗯轻一点好痛
啊?好痛?嗯?轻一点好痛
这声音是从隔壁诊室飘过来的,细细碎碎,带着点颤抖。我坐在牙科诊所冰凉的椅子上,耳朵却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。那句话像根小钩子,把我心里那点对钻头的恐惧,全给勾出来了。
医生还没来,屋里只有器械盘碰撞的轻微脆响。我盯着天花板,那片白得晃眼的灯光,脑子里开始跑马灯。小时候怕打针,针头还没挨着皮肤,嗓子眼里就憋着一声“啊”了;后来学骑车摔了膝盖,血珠子渗出来,那声“好痛”是带着哭腔喊出来的。好像人一疼,最先冒出来的总是这些最简单的字眼,没什么修饰,直愣愣的,像身体自己发出的警报。
可接下来那声“嗯?”,就有点意思了。那不像疑问,倒像是一种确认,一种在疼痛的间隙里,迷迷糊糊的探询。是在问“怎么还疼?”,还是在问“是不是该忍忍?”。至于最后那句“轻一点好痛”,简直矛盾得让人心头发软。一边求着饶,一边却又老老实实地报告着痛感还在持续。这话里藏着一种奇特的信任,把最脆弱的感受,交给了那个正让你疼的人。
门开了,我的牙医戴着口罩走进来,眼镜后面的眼睛弯了弯。“久等啦,老熟人。”他总这么叫我,因为我确实是这里的常客。我张着嘴,头顶那盏无影灯“啪”地亮了,世界就剩下眼前这一片光,和嘴里那片需要修补的阵地。
当那细细的钻头声响起,一种熟悉的酸胀感漫上来的时候,我忽然就明白了隔壁那句嘟囔。有些疼痛,是没法大喊大叫的。它钻在你的牙根里,嵌在你的骨缝里,你只能从喉咙深处,挤出一些不成句的音节。那是一种非常私人的体验,你的意识好像分成了两半,一半在冷静地感受着器械的路径和力度,另一半则缩在角落里,小声地抽着气。
医生停下来冲洗,水流声哗哗的。我含含糊糊地问:“刚才…隔壁也是补牙?”他点点头,“一位阿姨,有点紧张。”我想象着那位陌生的阿姨,也许正紧紧攥着扶手,像我现在一样。在某种尖锐的感受面前,人很容易就退回到一种很原始的状态,用最本能的音节去应对。这种时候,专业素养就显得格外重要。医生每一个轻柔的动作,每一次提前的提醒,都是在帮你把漂浮的恐惧,一点点拉回地面。
治疗接近尾声,那种尖锐的痛感早已变成沉闷的钝感。我忽然觉得,人对疼痛的耐受,其实有点像生活本身。有些麻烦来了,像突发的剧痛,让你忍不住“啊”地叫出声;有些则是慢性的,隐隐约约地磨着你,让你总想嘀咕一句“好痛”。而生活中那些需要调整和适应的部分,大概就是那句“嗯?”——带着困惑,但也在寻找应对的方法。
从诊所出来,半边脸还是麻的。我舔了舔嘴里那块新鲜的材料,光滑的,陌生的。来的时候心里那点忐忑,不知不觉散了大半。也许是因为疼过了,也许是因为知道这疼是有尽头的,而且有人用专业的方法,在帮你处理这摊子事。阳光有点刺眼,我眯起眼睛。路过的小孩子摔了一跤,咧咧嘴要哭,妈妈把他拉起来,拍拍土,小孩眨巴眨巴眼,那点泪花到底没掉下来。
疼过了,就好了。这道理简单,可疼着的时候,谁不是盼着那句“轻一点”能被听见呢。我摸了摸脸颊,慢慢地朝家走去。街上的声音重新涌进耳朵,汽车的,人语的,生活的,热热闹闹的。刚才诊室里那个由细微呻吟构成的小小世界,已经被关在了身后那扇玻璃门里。但那份对于疼痛与信任的、细微的体悟,却像牙齿里那点补好的地方,实实在在地留了下来,成了身体记忆里,又一个被妥善安放的小小的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