滚烫的东西
滚烫的东西
我小时候特别怕碰滚烫的东西。炉子上冒气的开水壶，爷爷茶杯里袅袅的白烟，刚出锅的煎饼，母亲总会立刻喝止：“别动！烫！”那个“烫”字，像一道无形的屏障，把我和那些冒着热气、似乎藏着某种魔力的事物隔开。我只能远远看着，看热气扭曲了空气，看那滚烫的实体安静地待着，内里却蕴藏着让人退缩的能量。
后来我发现，有些“滚烫”是摸得着的，有些，却藏在心里。比如第一次鼓起勇气当众说话，话筒握在手里是冰凉的，可脸上那股火辣辣的感觉，却真实得像是贴在了烧红的铁板上。又比如年少时懵懂的好感，不敢说出口，只是悄悄看一眼，心里就“轰”地一下，像有座小火山在胸腔里喷发，滚烫的岩浆流遍四肢百骸，手脚却僵硬得不知往哪儿放。这种烫，没有警告牌，也无法用水浇灭。
人好像就是在一次次试探这些“滚烫”中长大的。指尖第一次迅速划过烧热的锅边，“嘶”地一声缩回来，记住了那尖锐的痛感。也记住了第一次完成看似不可能的任务后，那种从心底蔓延到全身的、沸腾的成就感。那种热，让人舒畅，让人上瘾。它和纯粹的疼痛不一样，疼痛教你避开，而这种滚烫的成就感，却吸引着你再次靠近。它像冬天里的一口烈酒，从喉咙烧到胃里，再暖遍全身，让你觉得，自己真真切切地活着。
生活里，多的是这种表面平静、内里滚烫的瞬间。就像我认识的一位老师傅，做了一辈子铁匠。他的作坊总是叮叮当当，火花四溅。最让我着迷的，是那块烧得通红的铁，被他用钳子夹出来，安静地躺在砧上，像一块凝固的晚霞。你能看到热量在它上面流动、荡漾，它本身却不声不响。然后锤子落下，火星如金菊般绽开，那块滚烫的铁，顺从地改变着形状，从一块顽物，变成有用的器具。老师说，这活儿急不得，你得感受它的温度，太烫了不行，凉了更不行，就在它最“听话”的那个热度里，一下一下，把劲儿使进去。
这多像我们处理自己心里那些滚烫的事儿啊。激动的念头，炽烈的情绪，刚冒出来时往往像那块刚从炉里取出的铁，红得耀眼，烫得吓人，却不成型。这时候若莽撞行事，多半会烫伤自己，也毁了材料。你得等一等，让它稍稍降温，在理智与情感都恰到好处的那个点上，再去锤炼它。把那股滚烫的能量，锤打成坚定的决心，或是扎实的行动。
有时候，时代也会给人一种滚烫的灼烧感。信息像沸腾的开水一样不断涌来，观点碰撞出火花，变化快得让人措手不及。站在这样的洪流边，脸上都能感到那股热浪。有人选择远离，躲到清凉的地方去。但也有人，试着去理解这热度，甚至从中汲取能量。他们知道，彻底的清凉或许安全，却也意味着凝固与停滞。而滚烫，虽然伴随着不适与风险，却往往也意味着正在发生塑造与改变。
现在，我不再那么怕滚烫的东西了。我知道杯子里冒热气的茶，晾一晾就能品出清香。我知道心里翻腾的念头，沉一沉才能看清方向。我甚至有点喜欢上这种“烫”的感觉了。它提醒我，很多东西还有温度，生活还没有冷却，心里那团火，还烧着。路过街边的炒栗子摊，那股混着糖砂焦香的滚烫热气扑面而来，我会停下来买上一包。捧在手里，隔着纸袋，温度踏实而温暖。这人间烟火，或许就是最平凡、也最慰藉人心的那一种滚烫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