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白色补惫
白白色
你见过那种白吗?不是雪地反光刺眼的白,也不是纸张单薄呆板的白。我说的,是一种在记忆里,在恍惚间,会悄然浮现的“白白色”。
这词儿有点怪,对吧?像是小孩子迭字,又像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强调。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,是在外婆的老房子里。那是夏日的午后,阳光透过糊着薄纸的木格窗,斜斜地打在墙边一架老式缝纫机上。机身上铺着一块布,布上又盖着一块布。底下那块,是洗得发灰的旧床单;上面那块,是外婆刚浆洗过的、准备拿来做衬衫的棉布。
就在那儿,阳光落脚的地方,两种白迭在了一起。旧的白,温顺、沉默,吸走了光线里所有的燥热;新的白,挺括、明亮,边缘被阳光镶上一道毛茸茸的金边。它们静静地交迭,旧的白托着新的白,像时光托着此刻。那一瞬间,“白白色”这个词,没来由地蹦进了我的脑子。它说的不是颜色,是层次,是记忆覆盖在现实上的那一层薄薄的、柔软的膜。
后来,我留心去找这种“白白色”。发现它还真不少见。比如深秋清晨,河面泛起的第一层雾气,贴着尚未结冰的、暗青色的河水。那雾气是游动的白,河水是沉静的白,一虚一实,也是“白白色”。又比如,一碗刚煮好的米饭,揭开锅盖时,那股奔腾而上的蒸汽是热烈的白,而底下粒粒分明的饭,是温润如玉的白。这热气腾腾的“白白色”,关联着最踏实的日子。
这种迭影,这种层次,让“白”这个字活了过来。我们常说生活单调,像一张白纸。可你想过没有,一张纸的白,和纸上未落笔时那种充满可能性的白,能一样吗?前者是空洞,后者是饱满的寂静。“白白色”妙就妙在,它总是一层迭着一层,旧的痕迹衬着新的光晕,现实的底子上泛着记忆的微光。它从不单一,它内里自有春秋。
我们急匆匆赶路,看什么都是标签化的。天是蓝的,云是白的,墙是白的。可你若停下,看那云投在粉白墙上的淡影,看光线在白色墙壁上从早到晚走过的、冷暖变幻的足迹,你就会发现,哪里有什么纯粹的白。所有的白,都是时间的迭片,都是故事的压痕。
再往深里想想,我们心里是不是也藏着这样的“白白色”?某个最初、最单纯的念头或向往,像那块崭新的白棉布。可日子过着过着,现实的风尘、经历的磋磨,就像那层洗旧的灰白床单,不知不觉垫在了底下。你乍一看,以为初心变了色,蒙了尘。但或许它没丢,只是沉了下去,成了底色,稳稳地托着后来的一切。那最初的“白”,和如今混合了生活质感的“白”,交融在一起,才成了你此刻生命的“白白色”。它更丰富,也更耐看了。
所以,别再说生活苍白了。苍白或许是你看它的方式太直勾勾了。试着斜一点目光,等一片合适的光,去找找那些迭影,那些层次。在老旧阳台晾晒的衬衫与广阔天空之间,在母亲鬓角新生的白发与往日记忆之间,甚至在此时此刻,你阅读这些文字时,屏幕的光与你窗外自然的光之间……“白白色”就在那里,安静地铺展着,讲述着比单一色彩复杂得多,也生动得多的故事。
它不需要被刻意赋予意义。它就在那儿,作为一种存在的证据,温柔地告诉你:纯粹或许只是一种向往,而丰富,才是真实的模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