给爸爸吃了 药后春雨
给爸爸吃了药后春雨
窗外的雨,是从傍晚开始下的。淅淅沥沥,不急不缓,像是谁在天上筛着极细的沙。我坐在爸爸床边的小凳上,看着他刚吃完药,眼皮沉沉地合上,呼吸渐渐变得绵长。药片是我从那个熟悉的棕色小瓶里倒出来的,白色,小小的两粒,躺在我手心时,没什么分量。可我知道,它们能为他换回几个小时的安稳睡眠,驱走那些纠缠了他大半夜的、说不清是哪里但就是浑身不自在的疼痛。
屋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,光线软软地铺在爸爸花白的头发上。他的脸庞在睡意中放松下来,那些白天因为隐忍而紧抿的皱纹,此刻也似乎被熨平了些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,也是这样下雨的春夜,我若是咳嗽或是发烧,他也是这样守着我,喂我吃下味道奇怪的药水,然后用他那双粗糙的大手,一遍遍试探我额头的温度。那时候觉得,爸爸的手掌又大又暖,好像能挡住世界上所有的风雨。怎么一转眼,角色就调换了呢?这调换来得静悄悄的,像这场春雨落地,等你察觉时,地面早已湿透了。
雨声密密地织着,把屋外的一切都推远了。世界好像只剩下这间屋子,这场雨,和一个睡着的老人,一个发呆的中年人。我听着雨,思绪也跟着飘。爸爸是什么时候开始需要定时吃这些药的呢?好像没有一个明确的分界线。就像人的衰老,它不是“咔嚓”一声断掉的,而是一点一点地“剥落”。先是体力不如从前,爬楼梯会喘;然后是记性,总找不到老花镜;再后来,就是这些瓶瓶罐罐,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餐桌上、茶几上、床头柜上。每一种药,都对应着身体某一个部件细微的、却不可逆的“磨损”。这大概就是生命的真实质地吧,它给予你蓬勃的成长,也必然安排缓慢的生命折旧。
我起身,想去把窗户关小些,怕夜风带着雨气溜进来。手碰到窗框,凉意顺着指尖爬上来。透过朦胧的玻璃,能看到楼下路灯的光晕里,雨丝斜斜地闪着。街面空荡荡的,映着湿亮的光。这雨,下得真有耐心,不慌不忙的,仿佛要把整个春天都浸润透。爸爸的健康管理,如今成了我们全家最重要的一项日常。那个药盒,分成了七格,标着“早、中、晚”,像一份无声的课表。妈妈是总负责,我是替补队员。我们变得像侦探一样,留意他饭量增减,观察他走路步态,仔细听他抱怨是哪里“不得劲”。这其中的学问,不比经营一份事业小。
回到床边,我给他掖了掖被角。他含糊地咕哝了一声,翻了个身,又睡熟了。药效完全上来了。看着他安稳的样子,我心里那点因为“喂药”这件事本身带来的、隐隐的沉重感,忽然松了一些。这药,或许不仅仅是化学分子,它更像是一座桥,一座我们试图搭建的、通往他舒适区域的桥。我们无法阻止“折旧”的过程,但至少,可以通过精心的照料,让这个过程慢一点,再慢一点,让他在这个阶段里,尽量少些痛苦的磋磨,多些平和的时光。这大概就是儿女所能做的,最具体也最无奈的守护了。
雨还在下,声音似乎更轻柔了些。我关掉大灯,只留那一点昏暗的暖黄。在这样静谧的春夜里,听着父亲的呼吸和窗外的雨声交织在一起,一种复杂的情绪慢慢涌上来。有心疼,有酸楚,也有一种奇异的平静。生命就是这样一场承接吧。他曾经是我头顶的天,如今,我这棵被他浇灌长大的树,也想尽力伸开枝叶,为他挡一挡晚来的风雨。尽管我知道,有些雨,终究是要落在每个人肩头的。
夜深了。雨声渐渐歇下去,变成屋檐偶尔滴落的、清脆的“嗒”的一声。爸爸的睡眠依旧深沉。我悄悄退出房间,掩上门。客厅里,妈妈还在看电视,声音调得很低。她回头,用眼神问我“睡了?”我点点头。她脸上也有了安心的神色。这场春雨,也许明天就会放晴。而我们的守护,像这夜里无声的雨,还要持续很久,很久。它不惊天动地,只是浸润在每一天的琐碎里,成为我们之间,最深沉的一种连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