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一级

发布时间:2025-12-30 00:21:14 来源:原创内容

日一级

老陈把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递给我的时候,手有点抖。封面上烫金的“日本语能力试験1级”几个字,在午后的阳光里,反着光,有点刺眼。我没急着接,先点了根烟。烟雾慢悠悠地升起来,隔在我俩中间,好像这样就能把那种沉甸甸的东西挡开似的。

“过了?”我弹了下烟灰,问得轻飘飘的。

“过了。”他答得也轻,但那个“过”字,像是从胸腔最底下掏出来的,带着一股热气。

我这才伸手拿过来。本子不厚,甚至有点轻,可我知道它有多重。叁年前,也是这么个下午,老陈指着书店橱窗里那本比砖头还厚的《完全掌握1级语法》,对我说:“我想试试这个。”那时候,他连五十音图都认不全,嘴里蹦出的日语单词,带着浓浓的山东煎饼味儿。

“日一级”,我们这帮学日语的人,私下里都这么叫它。不像个考试名,倒像个江湖称号,或者,一座必须去爬的山。这座山有多陡呢?这么说吧,它的词汇量要求,差不多得把一本厚词典吞进肚子里;它的听力,快得像是新干线在你耳边呼啸而过,还没听清站名,车就没了影;至于阅读那些社论、评论文章,你得在密密麻麻的汉字和假名里,找出作者埋得极深的心思,比解谜还难。

老陈开始爬山后,人就有点“魔怔”了。口袋里永远揣着单词卡片,等公交看,上厕所看,有次吃饭,他盯着酱油瓶上的日文标签,愣是看了五分钟。我们笑他,他挠挠头:“这‘醤油’俩字,写法跟中文差不多,可读法怎么就变成了‘しょうゆ’呢?得琢磨。”他把自己泡在了日语里,像泡一坛深不见底的酒。

最难熬的,是那个“语言习惯”。这不是你背了多少的问题,而是你怎么“想”的问题。中文说“我吃饭”,日语得说“我饭吃”;中文讲“因为…所以…”,日语里常常把“所以”藏在前面,或者干脆省略。你得把脑子里的那条路,硬生生给拧过来。老陈没少为这个犯愁,常常说着说着中文,突然卡壳,然后冒出一句日语语序的怪句子,把我们逗得前仰后合。

但他没停。他说,有一次深夜做听力练习,听到一段对于京都秋色的文章。播音员的声音低沉平缓,描述着红叶如何染红清水寺的舞台。那一瞬间,那些枯燥的单词和语法突然活了,他眼前好像真看到了那片绯红。他说,那感觉,就像在黑屋子里摸索了很久,突然推开一扇窗,光“哗啦”一下全涌了进来。

我把证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,合上,还给他。“打算干嘛用?”我问。这证书,如今早不像当年那样,是进日企的“金钥匙”了。

老陈把本子小心地收进包里,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。“没啥大用。就是……心里那扇窗,算是推开了一条缝。能多看一点风景了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远处,“以后看原版小说,不用再死抠字典;看日剧,不用老盯着字幕;或许……等退休了,真能去京都住上一阵子,看看那红叶,是不是跟听到的一样。”

我掐灭了烟。忽然觉得,这“日一级”,或许从来就不是终点。它不是山顶插着的那面旗子,宣告征服。它更像是爬山途中,某个高度上的一个标记。告诉你,你到了这里,之前的辛苦值得。然后呢?然后你看到,山外还有山,云层后面,还有更广阔的风景,等着你去听懂,去读懂。

老陈背起包,说要去接女儿放学。“得告诉她,她爸这把年纪,还能把一件难事啃下来。”他走的时候,背挺得直了些。那个装着证书的旧书包,看起来也没什么特别。

只是我知道,里面装着的,不止是一个蓝本子。那是一段把自己打碎了,用另一种语言的逻辑重新拼接起来的日子;是无数个与孤独和挫败为伴的清晨深夜;更是一扇窗,推开后,照进来的,是异国他乡的光,也是自己心里,那点不肯熄灭的念想。

推荐文章