吃了肉就不能吃我了
吃了肉就不能吃我了
这话听着有点怪，是不是？像小孩儿赌气，又像是某种古老的、带着泥土味的约定。我头一回听见，是从我外婆嘴里。那时我大概六七岁，正眼巴巴盯着桌上那碗喷香的炖肉。
外婆用筷子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，慢悠悠地说：“慢点吃，记着啊，吃了肉，就不能吃我了。”我当时嘴里塞满了肉，含糊地应着，心里只觉得好笑——我怎么会“吃”外婆呢？这话就像“下雨天不能踩水坑”一样，是大人那些没道理的规矩之一，听过也就忘了。
很多年后，外婆不在了。一个燥热的夏夜，我独自在厨房处理一块生肉。黏腻的触感，隐隐的血腥气，自来水哗哗地冲着。忽然间，那句话就像沉在水底的木头，毫无征兆地浮了上来——“吃了肉，就不能吃我了。”水流声里，我愣了好一会儿。
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懂了。外婆没念过多少书，她的话不是哲学命题，而是从生活最底层长出来的智慧。她说的是“分寸”，是“念想”。肉是什么？是丰饶，是口腹之欲的满足，是生活里一点实实在在的犒赏。而“我”呢？是那个给你做饭的人，是牵挂，是感情，是人与人之间那点不能秤斤论两的东西。
她的意思是，孩子，你享受了生活的滋养，得到了实在的好处，心里就得留着点地方，存着点感恩和敬畏，别把什么都当成理所当然。你不能一边贪婪地索取着物质的滋味，一边又把给你这份滋味的人情给“吞吃”了——忘了本，冷了心，那可不就是“吃”了人么？这道理，放在哪儿都通。
想想现在，我们日子过得比外婆那会儿富足多了。肉，几乎成了餐桌日常。可我们“吃”掉的东西，似乎也更多了。我们急匆匆地“吃”掉时间，把陪伴家人的时辰碾成了碎片；我们狼吞虎咽地“吃”掉信息，却很少真正消化成自己的思考；我们甚至习惯性地“吃”掉别人的好意，觉得一切都是应得的，连句感谢都忘了咀嚼。
欲望这东西，像个无底洞。今天觉得有肉吃就挺好，明天可能就想尝点更稀罕的。这本身没什么错。可外婆那句话，像给这个洞安了块温柔的界碑。它提醒我们，在追求那些“肉”——无论是功名、利益还是享乐——的时候，心里得有个“不能吃”的清单。清单上写着什么呢？也许是良心的安稳，是做人的底线，是对身边人那份最朴素的温情。
我见过一些人，他们很会“吃肉”，在生活的宴席上左右逢源，赚得盆满钵满。可吃着吃着，眼神就变了，变得硬邦邦、冷冰冰，好像把心里那块柔软的地方也当下酒菜给嚼了。那样子，看着真叫人心里发空。他们大概是忘了，或者从来没人告诉过他们，有些东西，是沾不得酱油醋，更不能往嘴里送的。
所以啊，外婆那句话，我得记着。它不是什么高深戒律，就是一个老人用最朴实的话，告诉我生活的平衡。每当我想伸手去够那些超出分量的东西，心里冒出点不顾一切的念头时，耳边就好似响起那个慢悠悠的声音。它让我停下来，问问自己：这口“肉”吃下去，我会不会，不小心把那个不该碰的“我”也给伤着了？
这世上的好东西很多，我们都想尝尝。但尝的时候，得知道自己的碗有多大，胃有多深。更得知道，有些滋味，它不在盘子里，而在你心里那份踏踏实实的暖和里。那份暖和，你得留着，谁也吃不着，自己更不能把它弄丢了。这大概就是，最简单的“有所为，有所不为”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