爸爸的好大我都握不住了
爸爸的好大我都握不住了
这话说出来,我自己先愣了一下。不是你们想的那样,别误会。我说的,是爸爸那把老锄头。
上个周末回老家,看见它还斜靠在老屋的墙角。木柄被岁月和爸爸的手汗浸得油亮乌黑,锄头铁的部分倒是擦得干净,只是边角磨得薄薄的,像一弯缺了口的月亮。我心血来潮,想拿起来比划比划,手一握住那被磨得细了些的木柄,心里就“咯噔”一下——沉,真沉。两手并用,才勉强把它从地面提起来,手臂上的筋都跟着抖。
小时候可不是这样。记得那时,总觉得这把锄头是天下最神奇的玩意儿。爸爸扛着它下地,一挥手,泥土就听话地翻开,露出湿润的、藏着蚯蚓的芯子。我总跟在他屁股后头跑,嚷嚷着要试试。爸爸就笑,把锄头递过来。我两只小手紧紧攥着,嘿呀嘿呀地使劲,锄头像生了根,纹丝不动。爸爸的大手便从后面包住我的小手,带着我一起用力。“看,得这样,用腰上的劲儿。”泥土翻开一小块,我高兴得像是打了胜仗。那时觉得,爸爸的手真大,真有力,能握住整个锄头,也能握住我整个童年。
后来,我握的东西变了。握笔,握键盘,握方向盘。这些东西都轻巧,讲究的是灵便和技巧。老家田里的活计,爸爸很少让我沾手了。他总是说:“读你的书去,这个不用你。”那把锄头,在我记忆里渐渐淡成一个模糊的背影。我握着自以为重要的东西,在城市里越走越远。
直到这次,实实在在地、笨拙地再次握住它。那份沉甸甸的、几乎要脱手而出的重量,才猛地把我拉回现实。原来,它一直这么沉。原来,爸爸每天握着它,从清晨到日暮,在田垄间一起一伏,需要花费这样巨大的力气。我忽然想起他常年微驼的背,想起他手上那些硬得刮人的老茧,想起他夏天被汗浸得发白的旧衬衫。那些我以为寻常甚至有些土气的画面,此刻都有了全新的、沉重的注解。
这锄头,代表的是一种我几乎快要遗忘的生活真实。它不跟你讲道理,不看你脸色。土地是诚实的,你流多少汗,它就给你多少回报。你偷一点懒,苗就长得稀稀拉拉。爸爸和这把锄头打交道几十年,他们之间有一种沉默的、坚实的契约。这契约写在他黝黑的皮肤里,写在他对风雨时辰的精准判断里。而我呢?我握着的那些轻巧东西,背后连接的,常常是虚浮的绩效、变幻的潮流和复杂的人际。有时候用尽巧劲,结果却轻飘飘的,落不到实处。
我尝试着像记忆里爸爸教的那样,摆开架势,想把锄头挥起来。腰腿别扭地配合着,锄刃歪歪斜斜地啃进土里,只刨起可怜的一小块。手臂又酸又麻。爸爸听见动静从屋里出来,看见我的样子,又笑了。那笑容和二十多年前重迭在一起,只是眼角的皱纹深得像犁沟。他没说话,走过来,接过锄头。就那么看似随意地一扬、一落,“噗”一声闷响,泥土规整地翻卷开来,带着青草根的清新气息。那股子利落和沉稳,是我怎么也学不来的。
那一刻我明白了。我握不住的,何止是这把锄头的重量。我握不住的,是爸爸用这把锄头所承载的、我从未真正理解的那份责任——对一家人口粮的责任,对脚下土地的责任,对一种简单而坚韧的活法的责任。它太“大”了,大到我用这些年学来的所有精巧,都无法稳稳接住。
我没有再试。只是蹲下来,摸了摸那被翻开的、凉润的泥土。爸爸把锄头轻轻放回墙角,拍了拍手上的灰。“回来就好,”他说,“饭快好了。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盖住了那把锄头,也盖住了我。我心里那股酸酸胀胀的感觉,忽然就找到了落点。有些东西,或许不需要握住。看着它还在那里,被该握着的人稳稳地握着,就挺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