越南三 片叁轮车车夫
越南叁片叁轮车车夫
河内的早晨,空气里总是搅着摩咖啡的焦苦味和摩托车尾气的闷热。我站在还剑湖边的老榕树下,看着那些彩色的叁轮车慢悠悠地晃过去。车夫们大都穿着褪色的衬衫,脖子搭条毛巾,脚上一双塑料凉鞋。他们不紧不慢地蹬着车,身子微微前倾,像在和时间掰手腕,只是用的力气很轻。
我招了招手,一辆墨绿色的车就悄没声儿地滑到跟前。“先生,去叁十六行古街?”车夫约莫五十岁,皮肤晒得黝黑,笑的时候眼角皱纹堆得深深的。我点点头,坐上那面对前方的“客座”。车子一动,风就来了,眼前的街景像一卷老胶片,开始缓缓倒退。
“您这活儿,干了不少年了吧?”我侧过头问。他蹬车的节奏没变,声音混着风声传过来:“二十多年喽。我原来在乡下种田,后来孩子要上学,就来了河内。”他说这话时很平静,好像只是在讲昨天晚饭吃了什么。车子拐进一条窄巷,两边是挤挤挨挨的法式老楼,阳台上晾晒的衣服滴着水。他灵巧地绕开地上的水洼,车铃叮当一响,提醒前面走路的阿婆。
我顿了顿,问他现在生意怎么样。他叹口气,那口气很轻,很快散在风里。“难啦。游客要么坐出租车,要么租摩托车自己跑。我们这些叁轮车夫,也就剩些想慢慢看街景的客人还愿意光顾。”他的话让我想起刚刚路过的一个公交站,广告牌上亮着网约车的应用图标,几个年轻人正低头摆弄手机。
车子驶出小巷,阳光猛地泼下来。他的背脊那块衬衫,颜色深了一片。
顺化的雨和慢坡
顺化的节奏,和河内是两样的。香江的水流得慢,连带着这座皇城旧都的时间,也仿佛被拉长了。这里的叁轮车夫,似乎也格外有些不同。我遇到那位姓陈的大叔时,正下着细蒙蒙的雨。他车篷上印着褪色的莲花图案,在雨丝里反而清晰了些。
“下雨天也出车?”我钻进车篷。他递过来一条干爽的薄毯子:“要生活嘛,雨不大,不妨事。”顺化的路有不少缓坡,上坡时,我能清楚看到他小腿的肌肉绷紧,脖颈上青筋微微凸起。车速慢到几乎停滞,他却不停,一下,又一下,稳稳地踩着踏板。车子就这么一寸一寸地,把陡坡磨成了平路。
路过启定皇陵时,他不用我问,自己就开了口,用带着浓重顺化口音的越语,掺些简单的英语单词,讲那些青苔覆盖的石头故事。他不是导游,讲的都是听来的零碎传说,有时还掺点自己的看法。“您看那龙雕,”他腾出一只手指了指,“老人们说,以前眼睛是镶宝石的。现在嘛,就剩下两个坑啦。”他说完,自己先嘿嘿笑起来。那笑容里有种很淳朴的东西,像这地方的泥土。
雨停了,阳光从云缝里漏下来。下坡时,他几乎不用力,车子借着势能轻快地滑行,风鼓起他宽大的衬衫。那一刻,他眯着眼,神情很舒展。这份短暂的、省力的滑行,大概就是他日复一日蹬车上坡后,一点点微小的奖赏。
西贡的夜晚与车轮声
到了胡志明市,味道全变了。这里的人叫它西贡,仿佛那个名字里,还锁着旧日的喧哗与光影。夜晚的范五老街,活像一锅煮沸的汤,音乐声、叫卖声、引擎轰鸣声混在一起。这里的叁轮车,也沾染了夜色里的躁动。
我的车夫是个精瘦的年轻人,话不多,眼睛很亮。他没走大路,专门钻那些灯光昏暗的小巷。霓虹灯牌的光掠过他的脸,一忽儿蓝,一忽儿红。“客人坐稳。”他只说了这么一句,车速就提了起来。小巷两侧是紧紧关着的后门,偶尔有炒菜的香气飘出来。车轮碾过不平的石板路,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,这声音在喧闹的市井背景音里,反而显得特别清晰,特别实在。
穿出小巷,眼前豁然开朗,是西贡河开阔的堤岸。车速慢了下来。我问他,年轻怎么干这个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远处渡轮的汽笛声悠长。“能赚钱,”他说,“而且自由。比在工厂里被管着强。”他点了支很便宜的烟,红点在夜色里明灭。“就是不知道……还能干多久。”这话他说得很轻,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河面上的风吹过来,带了点水腥气。我们都没再说话。他歇够了,掉转车头,又朝着那片光海般的闹市蹬去。背影融入流动的灯火里,很快就不太分得清了。只有那车轮声,还隐隐约约地,敲在夜晚的街道上。这车轮声,和河内的、顺化的,其实也没什么不同,都是慢慢地,碾着日子的轨迹向前走。只是这生计的路,不知前方还有多长,拐弯处,又是什么样的风景。
回旅馆的路上,我又看见不少这样的车夫。他们有的在等客,安静地坐在车座上;有的正奋力蹬车,载着欢笑的情侣或疲惫的旅人。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,缩短,又拉长。这些影子贴在地面上,和无数摩托车的影子交织在一起,成了这座城市最底层,也最生动的一条纹理。它不那么起眼,却实实在在是这地方城市记忆的一部分,车辙印上去,就留下痕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