濯濯洗衣店1―2樱花
濯濯洗衣店1―2樱花
老陈把最后一件白衬衫从滚筒里拎出来的时候,窗外的天色正透着那种将暗未暗的灰蓝色。店里弥漫着暖烘烘的、混合了洗衣粉和织物柔顺剂的味道,这味道他闻了二十年,几乎成了他呼吸的一部分。卷闸门拉下一半,他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藤椅上,准备歇口气就关门。就在这时,门帘被轻轻掀开了。
进来的是个生面孔,年轻的姑娘,怀里抱着一件迭得整整齐齐的…嗯,像是件风衣,但料子看着挺特别。老陈站起身,习惯性地说了句:“您好,洗衣还是取件?”
姑娘没立刻答话,目光在店里转了一圈,最后落在老陈身后那面有些年头的价目表上,眼神有点飘忽。“老板,”她开口,声音轻轻的,“这件衣服…能只洗左边袖口那一块吗?就…沾了东西的那一小片。”
老陈愣了一下。干这行这么久,什么要求都听过,有要翻新叁十年前旧旗袍的,有要精准去除红酒渍的,但这“只洗袖口一片”的要求,倒是头一回。他接过衣服,手感顺滑微凉,是上好的卡其色风衣。左边袖口上,果然有一小片不起眼的污痕,颜色很淡,像是蹭到了什么颜料,又或是…花瓣的汁液?
“姑娘,这机器一开,可是整件衣服都得下水。单独洗一块,技术上做不到,效果也不均匀啊。”老陈实话实说,用指腹摸了摸那块痕迹,“这不是油渍,像是植物类的。我试试用局部处理的办法,尽量不把整件衣服弄湿,你看行不?”
姑娘点了点头,在旁边安静地等着。老陈转身去调配他那些瓶瓶罐罐——这手艺是他父亲传下来的,针对不同的污渍,用什么温度的水,兑哪种去渍剂,揉搓的力道如何,都有讲究。这不只是清洁,更像是一种微妙的修复。他处理那块污痕时,姑娘忽然说话了。
“这衣服,是去年春天在京都买的。就在哲学之道旁边的一家小店。”她顿了顿,好像在想该怎么往下说,“当时樱花正开得疯,一整条路都是粉白色的。这件风衣的料子,店主说是用了一种叫‘丝光棉’的材质,特别挺括,阳光下有淡淡的光泽。”
老陈“嗯”了一声,手上的动作更轻了些。他知道,顾客有时候来洗衣店,不单单是为了洗衣服。
“袖口这个痕迹,”姑娘的声音更低了,“是当时不小心,蹭到了路边一棵垂枝樱的花瓣。那天风大,花瓣像雪一样落下来,我抬手去接…大概就是那时候蹭上的。当时没在意,回来才发现,洗了几次,这淡淡的印子总还在。”
原来是这样。老陈心里明白了。这不是普通的污渍,这是一小片被衣料记住的春天。他用棉签蘸着特制的溶液,极耐心地、一遍遍地点拭。时间慢慢流走,店里只听得见旧冰箱低沉的嗡嗡声。
“其实…也不是非要弄掉不可。”姑娘自顾自地说下去,更像是在对自己说,“只是每次看到它,就想起那天,想起那个人。一起看花的人。现在花年年开,人却不见了。所以我想,要么就彻底洗干净,要么…就随它去吧。拿来您这儿,也是犹豫了很久。”
老陈停下了手。他看了看那块痕迹,经过处理,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,只剩下布料纹理里一丝极细微的、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水色。这大概就是极限了,再弄下去,恐怕会伤了衣料本身。
“好了。”老陈把风衣递还过去,“你看,淡了很多,不仔细找是看不出了。但料子纤维里可能渗进了一点点色素,完全还原成全新的样子,有点难。”
姑娘接过,对着灯光仔细看了看袖口,又用手摸了摸。她脸上没有什么失望的表情,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气,露出一点很淡的笑。“这样就好。谢谢您。留一点点影子,也行。”
她付了钱,抱着风衣走了。门帘落下,轻轻晃动。老陈坐回藤椅,看着窗外彻底暗下来的天。他想,这“丝光棉”的料子果然特别,能那么清晰地留住一道转瞬即逝的花影。而他这间濯濯洗衣店,每天处理着各式各样的污渍,其实更多时候,是在处理附着在衣物上的记忆。汗水的咸,泪水的涩,酒水的苦,还有这樱花汁液般、甜而微涩的往日印痕。
机器能洗去大部分,但总有些东西,会选择性地留在纤维的缝隙里。这或许不是坏事。卷闸门被彻底拉下,锁扣“咔哒”一声合拢。明天,又会有不同的衣服,带着不同的故事,被送进这间飘满洁净气息的小店。而老陈知道,他的工作,就是在水流与蒸汽之间,帮人们做出一次次温柔的取舍——对于哪些该彻底涤荡,哪些,或许可以允许它留下一点温柔的、仿佛樱花痕迹般的影子。毕竟,生活本身,也不总是一尘不染的,对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