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上掀起母亲的裙子
车上掀起母亲的裙子
那趟长途巴士在山路上颠簸着,窗外的风景从青翠的竹林,渐渐变成灰扑扑的、望不到头的盘山公路。我靠着车窗,眼皮发沉。母亲就坐在我旁边,她似乎也累了,头微微歪向另一侧,呼吸均匀。
车厢里空气闷热,混杂着尘土和汗水的味道。我百无聊赖地转动着手里的矿泉水瓶,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车厢里扫过——前排座椅背后磨得发白的皮革,过道上不知谁掉落的一颗瓜子壳,还有母亲放在膝上的那只手,关节处有常年劳作留下的粗茧。
就在我视线即将移开时,一阵剧烈的颠簸突然袭来。整个车厢猛地一摇,我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。邻座有人惊叫了一声。就在这时,我清楚地看见,母亲腿上盖着的那条薄薄的、洗得有些发旧的碎花裙子,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掀起了不小的一角。
我的心,毫无预兆地“咯噔”了一下。不是因为别的,是因为我瞥见了裙子下面,母亲腿上穿着的那条裤子——那根本不是一条完整的裤子,而是用几种深浅不一的旧布料,仔细拼接缝补起来的。膝盖处补丁迭着补丁,针脚密密麻麻,像一片被反复耕耘的土地。
车子恢复了平稳,裙角也落了下去,盖住了一切。母亲被颠醒了,迷迷糊糊地转过头看我:“没碰着吧?”我喉咙发紧,只能摇摇头,赶紧把脸转向窗外。窗玻璃上,模糊地映出我发红的眼眶,和母亲那平静而疲惫的侧影。
那条拼接的裤子,像一记无声的闷拳,打在我心口。它揭开了一个我从未认真凝视过的真相。家里条件是不好,这我知道。母亲总是说“够用就行”、“别跟人比吃穿”。可我没想到,她的“够用”,是把自己压缩到了这样的地步。我身上穿着还算体面的新衣服,书包里放着最新款的手机,这些“体面”的背后,原来是这样一幅拼图。
我想起出门前,母亲在灯下缝补一件我的旧衬衫。我说扔了吧,都破了。她头也没抬,只说:“补补还能穿,料子还好着呢。”我当时只觉得她啰嗦,观念老旧。现在,那细密的针脚,和眼前这裤子上的针脚,忽然重迭在了一起。那每一针,穿过的哪里是布料,分明是她从生活缝隙里,一点一滴为我省下来的世界。
车子继续向前开着,我的思绪却掉头跑了很远。母亲这辈子,好像总是在“缝补”。补衣服,补家用,更是在用她全部的心力,缝补我人生中可能出现的各种缺口,让我能走得顺畅些,体面些。而她自己呢?她的“裙子”下面,藏着的就是这份被缝补了无数遍的、从不言说的付出。
那次偶然的“看见”,成了我一个沉默的成长仪式。它没有声响,却震耳欲聋。我开始留意那些曾经忽略的细节:母亲端起饭碗时,总是先夹肉给我;她笑着说自己不爱吃水果,却把我吃剩的果核啃得干干净净;她的衣柜里,真的很久没有添过一件真正的新衣了。
后来,我拿到了第一笔兼职的薪水。我没有告诉她具体数目,只是拉着她去商场,执意要给她买一条质地很好的新裤子。她试穿的时候,站在镜子前,手足无措,一个劲儿地说“太贵了”、“颜色太亮了”。可我从镜子里看到,她的眼角有光在微微闪动。那一刻,我心里那块因为“看见”而空缺的地方,仿佛也被轻轻缝上了一针。
车到站了,人群开始涌动。我拎起行李,另一只手,很自然地挽住了母亲的胳膊。她的手肘,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,能感觉到清晰的骨头。山里的风吹过来,带着凉意。我轻轻帮她把那段路上被掀起的裙角,仔细地抚平。
有些爱,从不张扬,它静静地藏在生活的褶皱里,藏在一次无意掀起的裙角之下。你需要一次偶然的、毫无准备的“看见”,才能真正读懂那份深藏的、缝补过的温柔。它不完美,甚至有些粗糙,但那份扎实的暖意,足以抵挡世间所有的风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