菊次郎的夏天
菊次郎的夏天
那年夏天,热得连柏油路都软绵绵的,踩上去像要陷进去似的。我蹲在老家门口的老槐树下,看蚂蚁排着队搬家,心里空落落的。暑假作业一个字没动,蝉在头顶上没完没了地叫,叫得人心烦。
就在这时候,邮递员骑着那辆哐当作响的自行车停在了我家院门前。他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,字迹歪歪扭扭,像是用左手写的。寄件人那一栏,写着“菊次郎”。我愣了好一会儿,才想起来,菊次郎是我外公的弟弟,按辈分我得叫他叔公。可打我记事起,就没见过他几回。家里大人提起他,总是含糊其辞,只说他在很远的地方。
信里没有信纸,只有一沓厚厚的、边缘有点卷角的照片。我一张张翻看,手指触到那略微粗糙的相纸表面,像是摸到了另一个夏天的温度。第一张照片里,是个穿着洗得发白汗衫的瘦高老头,站在一片望不到边的向日葵田里,笑得满脸褶子都舒展开,阳光洒在他身上,金灿灿的。背景里,天蓝得不像话。
后面的照片,全是那片向日葵。有的拍的是清晨,花瓣上还挂着露珠;有的是正午,每一朵花都昂着头,追着太阳;还有一张是傍晚,夕阳把整片花田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,像是烧起来一样。照片背面,用铅笔淡淡地写着日期,都是七月初到八月底,正是最热的时节。我一张张看过去,心里那股空落落的感觉,不知怎么,慢慢被这些浓烈的、几乎要溢出画面的金黄填满了。
我突然特别想见见这位菊次郎叔公,想问问他,怎么就能守着这么一大片花儿,过完一个又一个夏天。我跟母亲打听,她正在厨房切冬瓜,刀顿了一下,才说:“他呀,在北方一个农场,种了一辈子向日葵。年轻时为点事跟家里闹翻,就再没怎么回来过。”母亲擦擦手,望着窗外,“他说向日葵好,心里敞亮。”
“心里敞亮”。我琢磨着这四个字,又低头看照片里那个笑得毫无顾忌的老人。那个下午,我没再看蚂蚁,也没理会蝉鸣。我把照片铺在凉席上,反反复复地看,好像能闻到那股混合着泥土和阳光的、干燥的香气。我想象着自己就站在那片花田里,热风拂过,成千上万的花盘轻轻摆动,发出沙沙的声响,像是大地在低声说话。
后来,我试着给那个信封上的地址回了一封信。信里没写什么重要的,就说暑假很热,作业很多,谢谢他的照片。大概过了半个月,回信来了。这次有了信纸,只有薄薄一页,字还是歪歪的。“小子,热就出来流汗,比躲着强。向日葵为什么不怕晒?因为它心里知道要往哪儿长。”信末又附了张新照片,是几株刚刚破土而出的、毛茸茸的向日葵幼苗,嫩绿嫩绿的,在一片黑土上格外扎眼。
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,我好像没那么焦躁了。有时候写作业写烦了,就抬头看看贴在墙上的那张最大的向日葵田照片。看着那片汹涌的金色,仿佛有一股沉稳的生命力,透过纸面,慢慢地传递过来。我开始早起,趁凉快的时候把该做的事做完;午后最热的那阵,也不再只是躺着发呆,会帮母亲摘摘菜,或者干脆打盆井水冲冲脚。汗水流下来,反而觉得痛快。
夏天快结束的时候,我又收到一张照片。是一朵向日葵的特写,花盘已经沉甸甸地低下了头,籽粒饱满。背面写着:“熟了,该低头时就低头。”我忽然有点明白,菊次郎的夏天,或许不只是对于灿烂和向阳。那些沉默的扎根,忍耐的炙烤,积蓄的饱满,还有最终谦卑的垂首,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季节。
很多个夏天过去了。我经历过许多不同的盛夏,有的在喧闹的城市,有的在寂静的海边。但每当酷热难当、心浮气躁的时候,我总会想起那个从未真正踏入过的、属于菊次郎的夏天。想起那片沉默而热烈的金黄,想起一个老人用最笨拙的照片和最简单的话语,告诉一个懵懂少年:面对生活的炎炎烈日,或许最好的方式,就是找到自己那一片土壤,然后,稳稳当当地,把根扎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