伊人久青草
伊人久青草
老张蹲在田埂上,指尖捻着一段草茎,碧绿碧绿的汁液染了他一手。他眯起眼,望向远处那片缓坡——坡上的草,好像比别处更绿些,也更密些,风一过,层层迭迭地漾开,像是谁抖开了一匹没尽头的绿绸子。“这草啊,真经活。”他喃喃道,也不知是说给谁听。
村里人都知道那片坡。说怪也怪,一样的土,一样的天,偏就那里的草格外“久青”。春来得早,冬去得迟,即便是旱年,别处的草都蔫头耷脑了,那片坡还撑着精神。老人们说,底下许是有暗泉。可暗泉哪儿都有,怎么偏偏滋养了这一处?这疑问像颗种子,埋在我心里许多年。
后来读了些杂书,晓得有个文绉绉的词,叫“根系”。看不见的,都藏在地下。地上的草叶争阳光雨露,地下的根须却暗暗较着另一股劲。它们往深里扎,往横里蔓,彼此勾连,织成一张看不见的网。这张网能蓄水,能固土,能互通些地底的养分。我想,那片坡的草,之所以“久青”,怕不是一棵两棵的功劳,是底下那整个沉默的王国,在撑着这片绿。
这让我想起一个人来。村里原先有个绣娘,大家都唤她青姨。她的手艺是顶好的,尤其擅长绣草木。可她绣得极慢,一幅简单的兰草,也要耗上十天半月。别人用现成的丝线,她偏要自己染。春天采了嫩芽,夏天收了茜草,秋天存了槐米,一点点试,一点点调。她绣出来的叶子,乍看是绿,细看里头却有鹅黄的底子,墨绿的脉络,甚至能瞧见阳光透过叶背那一点点朦胧的光感。那绿,是活的,是有根的。
那时候赶时髦的机绣早就满大街了,花样多,出货快,颜色也鲜亮。有人劝青姨:“费那个劲干嘛?谁还看得出来?”青姨只是笑笑,手指依然不紧不慢地捻着她的线。她说:“东西自己知道。”她那些绣品,卖得不好,但她似乎也不着急。时间久了,大家好像也忘了她,只觉得她是个有点执拗的怪人。
直到前年,省里来了个搞民俗收藏的先生,偶然在镇上老供销社的仓库角落里,看到一块蒙灰的绣片——正是青姨早年的作品,一幅“溪边青草”。据说那位先生捧着看了半晌,激动得手都抖了,连说这里头有“地气”。他一路打听找到村里,青姨却已过世两年了。她没留下多少东西,唯有一屋子晾晒的植物,和几十幅用旧棉布小心包着的绣片。
那位先生后来写了一篇文章,说青姨的绣法里,藏着一种近乎失传的“生态智慧”。她的慢,她的固执,她对天然染料的坚持,恰恰让那些丝线保留了最细微的色彩层次和生命力。这种生命力,经得起时间磨,受得住潮气蚀。就像坡上那些草,它们的“久青”,靠的不是一季的疯长,而是深植于泥土的、彼此相连的根系。
如今再去看那片坡,感觉便不同了。风还是那样吹过,绿浪也依旧起伏。我好像能看见地底下,那些密密麻麻、紧紧握着的根。它们不发声,却托举着地面上所有的生机。青姨和她那些沉默的绣品,不也是这般么?在一个人人都求“快”、追“鲜亮”的年月里,她默默地往下扎根,往时光深处扎根,守着最笨也最根本的法子。
“伊人”已逝,坡上的青草却岁岁年年。原来,“久青”的从来不是哪一株草,或哪一个人,而是那向下扎根、向内生长的“韧性”本身。它无声无息,却让一片风景,一门手艺,甚至一点念想,在漫长的岁月里,始终葆有着一抹不褪的绿意。这绿意,或许便是时光最想留住的东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