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香煮焦人伊
大香煮焦人伊
这事儿说起来挺有意思的。我小时候住的那条巷子,每到黄昏,总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焦香味飘出来。不是糊锅那种呛人的烟,是种混合着油脂、酱料和微微炭火气的味儿,缠在晚风里,钻进家家户户的窗口。
巷子尾住着个独居的老头儿,我们都叫他“伊叔”。伊叔有个怪癖,总爱在门口支个小泥炉,用一口黑黢黢的旧铁锅煮东西。煮的也不是什么稀罕物,常常就是些豆腐、五花肉,或者自家晒的萝卜干。可奇就奇在,他好像从没“成功”过。十次里有八次,那锅里都会飘出那股子独特的焦香——不是全糊,是贴着锅底的那一层,被文火慢慢焙得金黄,甚至带点黑边,香味却因此格外醇厚霸道。
我们这些孩子起初觉得好笑,背地里喊他“焦锅伊”。有一回我实在好奇,蹲在他炉子边上看。伊叔也不赶我,用筷子小心地拨弄着锅里的内容。那块五花肉,一面油亮酱红,另一面却结着深色的、脆脆的焦壳。“丫头,怕焦啊?”他慢悠悠地说,“火候这东西,书上写的是一回事,锅里发生的,是另一回事。”
我那时不懂。只觉得这老头儿肯定是手艺不精,还嘴硬。谁家好好做饭,专门追求把东西煮出焦边呢?我妈就说,那是浪费粮食。可巷子里的大人们,晚饭后闲聊,闻到这味儿,往往会深吸一口气,笑着说:“伊叔又开火了。”那神情里,没有嫌弃,倒有种了然的、甚至带点怀念的意味。
后来我离家读书、工作,吃过不少精致菜肴,也见识过各种讲究的火候。清蒸要鲜嫩,爆炒要镬气,红烧要酥烂,每一样都有标准。可总觉得少了点什么。直到有一次,在异地奔波,身心俱疲,夜里突然毫无征兆地,想起了那股黄昏巷口的焦香味。那一刻,我好像有点明白了。
那焦香,或许根本不是失误。它是在“正好”与“过头”之间,一个非常窄的缝隙里诞生的。需要一点走神,一点心不在焉,或者是一点固执的不妥协。肉在锅里,酱汁将尽未尽,火苗舔着锅底,就在那一两秒的恍惚里,“香”与“焦”完成了交接,诞生了一种新的、复杂的风味。它不完美,但它真实,带着锅气和烟火的故事。
再后来回老家,巷子已变了大样。听说伊叔早几年就走了。我问起那焦香味的事,老邻居抿了口茶,说:“伊叔年轻时走南闯北,据说最爱吃他老家一种用大锅柴火灶烧的土菜,锅底必有层焦香的‘锅巴’。后来条件好了,他用小泥炉,却总想复刻那点味道。他说,饭店里的火太听话,烧不出那种‘意外之喜’。”
原来,他煮的从来不是菜,是一点记忆里的念想。那焦香,是时间火候的痕迹,是“人”的痕迹。太标准的、太完美的,往往也就少了点人味儿。生活里那么多小心翼翼的掌控,生怕行差踏错,可有时候,恰恰是那一点看似“焦糊”的偏差,那一点不期然的走神,让一段时光、一种味道,牢牢地钉在了记忆里。
如今我也会在自家厨房,偶尔“失手”。看着锅里微微焦黄的边缘,我不再急着关火,而是会让它再待上那么几秒。香气弥漫开来时,我总觉得,伊叔和他的小泥炉,那个黄昏巷口飘散的、倔强的焦香,其实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。它成了某种生活的隐喻,在每一个不那么完美的、带着火气与真实的瞬间,悄然重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