异族女人
异族女人
老张头蹲在村口的石碾子旁,吧嗒着旱烟,眼睛眯成一条缝,远远望着村道尽头。那女人又来了,穿着我们这儿绝不会有的靛蓝长裙,头发像海藻一样打着卷儿,松松地披在肩上。她手里总提着个藤编的箱子,里面叮叮当当的,不知装着什么宝贝。这是她这个月第叁次来了。
我们这儿是山坳里的村子,路不好走,平时见个生人都稀罕。这异族女人的出现,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池塘,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。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,有人说翻过叁座大山那头有个镇子,镇上有条路通着外面;也有人说,她是顺着河流漂下来的。她来了也不多话,就在村东头废弃的祠堂屋檐下摆开摊子,从那只藤箱里拿出些亮晶晶的小玩意儿,彩色的石头串子,雕着古怪花纹的银片,还有种会散发淡淡草木香的油膏。
村里的女人起初只是远远地看,捂着嘴窃窃私语。后来,大胆的二婶第一个凑过去,用半生不熟的官话问价。那异族女人抬起头,眼睛像盛着两汪深潭,她笑了笑,露出洁白的牙齿,声音软软的,调子有些奇怪,但听得懂。她不说价钱,只拿起一串石榴红的石头链子,轻轻放在二婶手里,说:“这个,衬你。”二婶愣住了,看着手腕上那抹红,脸竟然有点发热。
慢慢地,去祠堂屋檐下的人多了起来。女人们发现,这异族女人卖东西不像走街串巷的货郎,她不怎么吆喝,也不跟你死命讨价还价。她好像更愿意听你说话,看你穿什么颜色的衣裳,然后才从箱子里挑出一样东西,说这个或许适合。她有一种奇特的亲和力,不是那种热络的套近乎,而是一种……嗯,怎么说呢,一种安静的懂得。她看你一眼,仿佛就知道你昨晚没睡好,或者心里藏着点烦心事。
男人们的态度就复杂多了。像老张头这样的老人,多半是沉默地观望,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。年轻的后生们则有些躁动,既被那种陌生的风情吸引,又碍于规矩不敢靠太近。只有孩子们毫无顾忌,围着她转,她有时会摸出一把外乡的糖,分给他们,教他们唱几句谁也听不懂的歌谣。
我母亲也去过一次,回来时手腕上多了一个细细的银镯子,上面刻着连绵的水波纹。她对着油灯看了好久,才低声说:“那女人……手真巧。她说这波纹,在他们那儿代表漫长的旅途和平安。”父亲在一边哼了一声,没说话。但那晚,我听见母亲对父亲说:“她一个人走南闯北的,真不容易。”父亲沉默半晌,回了句:“是个有故事的人。”
她带来的,不只是那些新奇物件。有一次,李阿婆咳嗽老不好,她悄悄留下一小罐蜂蜜似的膏脂,教她用温水化开喝。李阿婆将信将疑地试了,没过几天,竟真的松快了不少。这事儿传开,大家看她的眼神,除了好奇,又多了点别的东西。她似乎懂得一些山外甚至是我们无法理解的技艺,那些古老的、带着异域气息的生活智慧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滴进我们这个小村庄。
有一回下雨,她没走成,借住在祠堂边守祠人临时搭的小屋里。夜里我去给守祠的爷爷送伞,看见小窗透出昏黄的光,她坐在灯下,正低头缝补那条靛蓝裙子上被荆棘勾破的口子。侧影投在墙上,显得格外孤单,又格外坚韧。那一刻我忽然觉得,她和我们村里的女人也没什么不同,只是她的路,走得比我们见过的都要远,都要曲折。
她来了又走,走了又来,像一只候鸟,没有固定的时辰。村里对于她的议论渐渐少了,不是没了兴趣,而是她好像慢慢变成了村子背景里的一部分,一个会移动的、带着神秘色彩的背景。女人们开始学着把石头串子迭戴,姑娘们偷偷议论那种草木香油的味儿真好闻。异族女人的存在,像一扇偶然被风吹开的窗,让我们瞥见了窗外一隅截然不同的风景。那风景具体是什么,我们说不清,但它带来的那股微风,确确实实,吹动了些什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