仙女的脚放在坤巴上
仙女的脚放在坤巴上
这事儿得从我姥姥那儿说起。她老人家是寨子里最后一位会唱古歌的。夏夜的晒谷场上，我们一群孩子围着她，听她用苍老又清亮的嗓子唱：“山有灵兮云为裳，仙女落脚的地方啊，草木生香。”我们总是追问，仙女长啥样？姥姥就眯着眼，用烟杆子虚虚一点远处雾气缭绕的山梁：“喏，就在那儿。她的脚啊，就搁在‘坤巴’上歇着呢。”
“坤巴”是什么？我们那时以为，准是山里某块像凳子的大青石。寨子后山确有一块平坦的巨石，光滑温润，我们常在上面打滚。姥姥却摇头，说那不是。她说，“坤巴”不是一块石头，是一片地气，一个地方。是山水灵气汇聚之处，像大地温柔鼓起的掌心，稳稳地托着、承着。
后来我离开寨子，去城里读书工作，高楼大厦里，“坤巴”这个词儿早被忘得一干二净。直到去年，公司接了个民俗文化调研项目，派我回老家。寨子变化很大，青石板路变成了水泥道，老木屋旁立起了贴瓷砖的小楼。我心里空落落的，好像丢了什么东西。那晚，我去拜访寨子里的老木匠阿公，想问问老手艺的事儿。他正在院子里就着月光劈篾，手法稳当，一挑一压，透着说不出的韵致。
我递上烟，闲聊起来，不知怎的，忽然想起了姥姥的歌。我试着哼了两句，问阿公：“您知道‘坤巴’到底是哪儿吗？我姥姥总唱，可我从没找着。”阿公手里的活计停了。他抬起眼，望了望墨黑的天际，那里是连绵大山的剪影。他慢慢地说：“你姥姥唱得没错。你看这山。”
他指着远处：“那最高的主峰，是仙女的头，她仰躺着。起伏的山脊，是她的身姿。往下，到了咱们寨子后面那片平缓的向阳坡地——就是老茶园那儿，地势忽然舒展开，厚实、安稳，像被仔细抚平了的衣襟。那就是仙女的脚踝以下，脚板子落下的地方。那就是‘坤巴’。”
我愣住了。一瞬间，所有零碎的印象拼凑起来。姥姥不肯指明具体石头，因为“坤巴”从来不是一个点。是那片祖辈开垦的茶坡，是寨子赖以生存的沃土，是泉水涌出的源头。它不显山不露水，却默默承载着一切生灵的重量。仙女是这方水土的魂，而“坤巴”，是魂安住、身所依的所在。这是一种多么朴素又深邃的地方感知，人对家园的理解，不是占有，而是感应自己正被这片土地稳稳地托举着。
第二天，我特意去了老茶园。阳光正好，坡地像一块巨大的绒毯，茶树层迭，泛着油绿的光。我找块地方坐下，手掌贴上地面。泥土微温，仿佛能感到极其缓慢、深沉的地脉呼吸。闭上眼，好像真能感到一种温柔的承托力，从大地深处传来。那一刻，我似乎有点懂了。所谓仙女的传说，或许正是先民对这方水土最深情的地形隐喻。他们把家园想象成一位憩息的神祇，而自己，就生活在神祇安然放置的足畔，受其庇护与滋养。
项目结束，我带着厚厚的笔记和录音离开。同行的年轻同事问我，这次最大的收获是什么。我想了想，没提那些学术术语。我说，我找到了小时候一直找的那块“凳子”。它很大，大到能托住整个寨子的晨昏与炊烟；也很实在，实在到就是脚下这沉默而坚实的泥土。城市里，我们脚下只有楼层和管线，而在这里，你能感觉到，自己是落在一个有呼吸、有故事的地方感知里。这大概就是“根”的滋味吧。姥姥的歌，唱的从来不是飘渺的神话，而是我们该如何，去感受并珍惜那份来自大地的、坤厚载物般的拥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