宾馆露脸
宾馆露脸
老张在宾馆前台办入住,手指头把身份证按在台面上,往前一推。前台姑娘接过去,低头对着电脑,哒哒哒敲键盘。老张就等着,眼睛没处放,只好盯着柜台边上一盆绿萝看。叶子油亮亮的,反着顶灯的光。这工夫,他心里头那点不自在,就跟角落里空调的嗡嗡声似的,低低地响着,赶不走。
“先生,麻烦您看一下镜头。”姑娘抬起头,指了指旁边一个黑色的摄像头。老张“哦”了一声,把脸转过去。那摄像头亮着个小红点,像个独眼,安静地看着他。他下意识地挺了挺背,捋了一下其实并没乱的头发。咔嚓,很轻的一声,完事了。姑娘把身份证还回来,递上房卡:“308,电梯在左边。”整个过程,一分钟都不到。
进了房间,老张把箱子一放,先没开大灯,就着窗户外头漏进来的、城市夜晚那种昏昏的光,在床边坐下了。他脑子里还是刚才“露脸”的那一下。你说怪不怪,现在出门住店,银行办事,甚至小区进门,都得把脸凑过去,让机器“认”一下。这张脸,好像不再是自个儿的了,它成了一张通行证,一串活着的密码。老张想起小时候,镇上那家唯一的照相馆,拍照是件大事,得换上最整齐的衣服,坐得笔直,摄影师钻在黑布里,喊“看这儿——笑一笑——”,那才叫“露脸”,郑重得很。现在呢?随随便便一个角落,一个瞬间,脸就被“采”走了,快得让你来不及想。
这让他想起去年出差,在一个挺大的连锁酒店。半夜里,房间电话突然响了,接起来是个甜得发腻的女声,问需不需要“特殊服务”。老张吓得赶紧挂了,心里头直犯嘀咕:她怎么知道这屋里住的是个男的?这电话怎么偏偏就打进来了?后来跟跑销售的老王喝酒,聊起这事,老王呷了一口酒,嘿嘿一笑:“老张,你这就不懂了吧。现在好些个地方,你那脸一扫,人家系统里,说不定连你偏好啥房型、常不常出差、甚至消费档次都能估摸个八九不离十。这叫啥?这就叫数字画像!你那脸,就是画像的第一笔。”老王这话,说得老张后背有点发凉。
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有点睡不着。他摸出手机,想刷点新闻,手指头划拉几下,又停了。这手机解锁用的是人脸识别,付款有时候也刷脸。他这张脸,一天里头,得在多少地方“露”上多少回啊?酒店、机场、火车站、手机、支付软件……每一次“露脸”,都像交出去一小片自己。这些碎片被存在哪里?谁在看?怎么用?想着想着,他忽然觉得,这宾馆房间的四面墙,虽然安静,却好像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。那张干净的白床单,也显得没那么踏实了。
第二天退房,又经过前台。另一个小伙子在值班,麻利地操作着。老张瞥见那黑色的摄像头,依然亮着红点。他忽然想起老王说的“数字画像”。或许,就在这咔嚓一声里,系统又给他的“画像”添了一笔:某某,男性,中年,于某年某月某日,入住并离店。行为轨迹,就此多了一个点。
走出宾馆旋转门,早上的阳光有点刺眼。老张眯缝着眼,深吸了一口外头的空气。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流,每张脸都在匆匆移动。他混进人群里,感觉稍微自在了一点。在这个时代,想完全藏起脸来,那是不可能的了。坐车要证,住店要脸,寸步难行。或许,我们能做的,就是在每一次不得不“露脸”的时候,心里能明白那么一点儿:知道这脸是露给了谁,露出去可能会怎样。就像去别人家做客,进门换鞋,是一种知道;那进数字世界的门,“露脸”的时候,心里也得有这份“知道”。
他拦了辆出租车,拉开门坐进去。司机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,那也是一次短暂的、人与人之间的“照面”。老张报了目的地,车汇入车流。他想,有些“露脸”,是为了赶路,为了生活,不得已而为之;有些“照面”,却带着温度,是活生生的人情。这其中的分别,大概就是咱们在这个透明时代里,最后那一点点,自己能握住的东西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