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父耕女儿水田》林潮生
《父耕女儿水田》林潮生
老林扶着腰,站在田埂上。眼前的这片水田,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金。水刚没过脚脖子,凉丝丝的,底下是软烂的泥。他卷起裤管,准备下田,心里却咯噔一下——今天,不是他一个人。
女儿小禾就站在他身后,也学着他的样子,笨拙地卷着崭新的牛仔裤裤脚。老林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又咽了回去。这孩子,在城里办公室待了几年,突然说要回来“体验生活”,还点名要跟他下田。他心里头,是又暖,又有点不是滋味。
“爸,这泥……怎么这么黏脚啊?”小禾一脚踩下去,身子晃了晃,差点没站稳。她脸上那点新奇,很快被一种使不上劲的懊恼取代。老林赶紧伸手扶了一把,粗糙的大手握住女儿细瘦的胳膊。他没说“小心”,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心里想的却是:这土地,认得人。你离它久了,它就跟你不亲了。
老林开始弯腰,左手分秧,右手插下。他的动作不快,甚至有些缓慢,但一板一眼,稳当得很。一株株秧苗,随着他手指的起落,便在水田里站成了笔直的绿线,像用尺子量过。小禾学着他的样子,蹲下身,却弄得水花四溅,秧苗也歪歪扭扭,深一脚浅一脚。
“不是这样。”老林挪过来,蹲在女儿身边。他没有直接纠正她的手势,而是抓起一把秧苗,塞进她手里。“你感觉一下,这苗的根。别捏太紧,伤了它;也别太松,立不住。”小禾安静下来,学着父亲的样子,用手指轻轻拢住秧苗的根部。那一刻,她好像第一次摸到了这些绿色生命的“脉搏”。
阳光渐渐烈了,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,滴进水田里。小禾直起腰,捶了捶后背,看着自己那一排歪歪斜斜的“作品”,又看看父亲身后那片整齐的绿毯,差距大得让她想笑。她忽然开口:“爸,你年复一年做这个,不觉得……重复吗?”
老林直起身,望了望这片水田。他没有立刻回答,弯下腰,用手拨了拨田里的水。水声哗啦,惊起几只小虫。“你看这水,”他说,“看着是死的,其实是活的。它养着泥,泥托着苗。今天插下的秧,和去年的、前年的,都不一样。今年的天气,今年的水,今年的你和我,都在这田里了。”
小禾愣住了。她看着父亲古铜色的、布满皱纹的侧脸,又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双手。父亲的话,像一颗小石子,投进了她心里那潭被都市生活搅得有些浮躁的水里,荡开了一圈她从未想过的涟漪。她好像有点明白了,这重复的劳作里,藏着的不是单调,而是一种与土地、与时节同步呼吸的生命传承。
接下来的时间,父女俩没再说话。田里只有规律的水声,和偶尔的鸟鸣。小禾不再追求速度和整齐,她只是学着父亲的样子,一株,一株,把秧苗递给土地。这个简单的动作里,有一种奇异的、让人心安的力量。她想起小时候,父亲也是这样牵着她的手,教她一步一步走路。那时她学的是身体的平衡,而现在,她仿佛在学着另一种平衡——心和土地之间的平衡。
日头偏西,一块田终于插完了。老林和小禾坐在田埂上洗脚。浑浊的泥水从脚上褪去,露出皮肤本来的颜色。小禾看着眼前那片他们共同完成的、尽管依然不够完美的绿色,心里满满的。她知道,明天腰会酸,腿会疼,但这感觉,很实在。
晚风拂过,新插的秧苗轻轻摆动,柔弱,却透着倔强的生机。老林点了一支烟,烟雾袅袅升起。他没看女儿,只是望着田,轻轻说:“这秧苗啊,自己会扎根。你只要把它放对地方,给它水,给它光,时候到了,它自然就长成了。”
小禾转过头,看着父亲被夕阳镀上金边的轮廓。她忽然觉得,父亲耕了一辈子的,或许不仅仅是这几亩水田。他沉默地,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,把一些比稻谷更重要的东西——比如耐性,比如对生活的敬畏,比如那种深沉的、不宣于口的爱——也像插秧一样,一株一株,植入了她的生命里。这无声的劳作,本身就是最深沉的言传身教。水田如镜,映照着两代人的身影,也映照着时光深处,那份静默而坚韧的血脉相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