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阴图片
二十四阴图片
前几天整理老相册，翻出一沓用牛皮纸信封装着的旧照片。抽出来一看，是清一色的黑白照，边角都泛黄卷曲了。我一张张铺在桌面上，数了数，刚好二十四张。这些照片里没有人物，全是些景物：老屋的天井、斑驳的砖墙、枯藤缠绕的月洞门、还有一张，拍的是黄昏时分空荡荡的弄堂，光线斜斜地切过来，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。
我母亲凑过来瞧了一眼，随口说了句：“哎呀，这些‘阴图片’，你从哪里翻出来的？”我一愣，问她什么叫“阴图片”。她一边擦手一边说，就是以前那种光线不足、或者场景太静时拍的照片，老一辈人觉得这种画面“阴气重”，看着心里发毛，就这么叫开了。不过她马上又笑了，说这都是老迷信，让我别当真。
可我倒是被这个说法勾起了兴趣。仔细看这些照片，确实有种说不出的感觉。它们不像现在那些色彩鲜艳、构图饱满的风景照，追求的是“美”。这些画面呢，灰扑扑的，很多地方黑得看不清细节，亮的部位又白得有些刺眼。那种强烈的明暗对比，反而让照片里的东西——比如墙角的水缸、瓦檐上的衰草——显得格外真实，甚至真实得有点硌人。
我拿起那张弄堂的照片，凑近了看。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，缝隙里钻出几茎倔强的青苔。照片右上角有一扇虚掩的木门，门上的铜环已经锈绿了。我在想，拍照的人，当年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，站在这个寂静的午后，按下快门的呢？他也许只是想记录下这条生活了半辈子的巷子，没成想，却把那种时光凝固的、微凉的“静”给永久地留了下来。这种“静”，不是安宁，更像是一种巨大的、默不作声的“空”。
这大概就是这些老照片的独特价值吧。它们不讨好观看者的眼睛，不刻意展示美好。相反，它们诚实地保留了光线不足时的混沌，接纳了阴影的存在，甚至让阴影成为画面的主角。现在的摄影技术多厉害啊，手机都能自动补光、础滨修图，把夜晚拍得亮如白昼，把瑕疵抹得干干净净。但我们得到的，常常是一张张完美却雷同的“明信片”，丢失的，恰恰是那一刻真实的氛围，是光影交错中那种微妙的、带着一点点“湿气”和“凉意”的生活质地。
我又翻到一张，拍的是老宅废弃的后院。画面里几乎全是深灰色的调子，只有一口弃用的石井圈，因为长年累月被井绳摩擦，露出了一线苍白的石骨。就这一点点“白”，像画龙点睛似的，一下子让整个沉郁的画面有了呼吸，有了故事。你会忍不住去想，这口井曾经滋养过几代人，又是在哪一年，被悄然封存。这种由影像质感所引发的联想和情绪，是任何鲜艳的色彩都无法直接赋予的。
看着这二十四张“阴图片”，我忽然觉得，它们像是一扇扇窗，通往的不是某个明媚的景点，而是过去岁月里那些被我们忽略的、安静的角落。那里有光影的私语，有时间的斑痕。它们提醒我们，生活不总是阳光普照，那些黯淡的、静谧的、甚至带着些许苍凉感的瞬间，同样是构成我们记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记录它们，某种意义上，也是一种对生活更完整、更诚实的凝视。
我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好，放回信封。窗外的阳光正好，明亮而热烈。但我的脑海里，却还停留着那条黑白弄堂里，斜长的、安静的影子。那种独特的影像质感，大概会在我心里盘桓好些日子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