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交车最后一排被群肠
公交车最后一排被群肠
老李跳上那趟熟悉的末班车时，整个人都快散架了。加班到这个点儿，脑子里只剩下一团浆糊。他习惯性地往后走，车厢空荡荡的，只有发动机沉闷的嗡嗡声。最后一排，那个靠窗的老位置，像是专门给他留的。他一屁股坐下，长长地舒了口气，骨头缝里都透着累。
车窗外的城市灯火流成一条疲惫的河，明明灭灭地映在玻璃上。老李把头靠在冰凉的窗边，闭上了眼。可这眼皮刚合上没两分钟，耳朵里就钻进来一些声音。起初是细细簌簌的，像老鼠啃东西，接着就变成了压着嗓门的嘀咕，嗡嗡嗡的，从前面几排飘过来，搅得人不得安宁。
他皱了皱眉，没睁眼。心里头嘀咕，这都几点了，还有精神头聊天呢。可那声音非但没停，反而越来越密，越来越杂。有男有女，有老有少，说的不是什么家长里短，仔细一听，竟然全是在抱怨，在倒苦水。那个穿西装的小年轻，声音里带着不甘，念叨着方案又被否了，经理怎么刁难人；隔着一个座位的大姐，嗓门粗些，絮絮叨叨说着孩子补习班的天价学费，还有那永远还不完的房贷；更前面一点，是个学生模样的，嘟囔着论文查重、找工作难，压力大得睡不着……
老李这下睡不着了。他微微睁开眼，从车窗的倒影里模糊地看着前面晃动的黑影。这不对劲啊，他想。平日里这趟车，大家都像闷葫芦，各看各的手机，各发各的呆，空气都是凝固的。今天这是怎么了？这些陌生人，怎么就跟约好了似的，在这移动的铁盒子里，把心里那点憋屈全抖落出来了？
他忽然觉得，自己坐的这最后一排，像是个戏台子的观众席。而前面那些隐在昏暗光线里的背影，正在上演一出没有剧本的集体独白。这不是聊天，这更像是一种……无意识的宣泄。每个人都被自己的生活压着，白天戴着面具，绷着弦，到了这夜晚封闭的车厢里，弦忽然就松了，话匣子也被某种气氛撬开了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倦怠感，还有那么点同病相怜的味道。这算是一种车厢里的“情绪共振”吗？老李脑子里冒出这么个词。
那个西装小年轻的声音忽然高了一点，带着愤懑：“……凭什么啊！我就问凭什么！”这话像颗小石子，噗通一下扔进了本就涟漪阵阵的水塘。旁边的大姐接上了茬，不是对着小年轻，更像是自言自语：“这日子啊，就像这公交车，一站一站停，上人下人，就是不知道自个儿哪站下。”她这话说得平淡，却让老李心里咯噔一下。
可不是吗？老李自己也琢磨开了。每天两点一线，上车下车，为了什么呢？房子、车子、孩子，像一圈圈看不见的绳子。他忽然觉得，自己跟前面那些抱怨的人，没什么两样。大家都被裹挟在某种巨大的、说不清道不明的节奏里，拼命跟着跑，喘不过气。这车厢此刻就像一个微缩的社会剖面，把白天里看不见的焦虑和压力，赤裸裸地摊开在了昏暗的灯光下。这种社会压力，看不见摸不着，却实实在在地压在每个人肩膀上，平时不觉得，一旦有个口子，就像车厢里的暖气一样，弥漫开来，让人无处可躲。
学生叹了口气，那叹气声又轻又长，带着年轻人特有的迷茫。老李听着，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刚来这个城市的自己。那时候也有压力，但好像……没这么密不透风？时代车轮转得快了，扬起的尘土也更多了。他想说点什么，张了张嘴，却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安慰别人的。他自己不也是这“被群肠”的一员吗？被生活，被责任，被那些无形的期望包围着、催促着。
车厢里忽然安静了几秒。只有公交车转弯时，轮胎摩擦地面发出的吱呀声。那种集体倾诉的劲头好像过去了，大家又缩回了自己的壳里。但气氛不一样了，先前那种冷漠的隔绝感淡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、沉默的共处。好像刚才那些话，那些叹息，无形中织成了一张薄薄的网，把这一车晚归的陌生人，暂时地、轻微地联系在了一起。
老李重新靠回窗边，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夜景。到站了。那个西装小年轻、倒苦水的大姐、迷茫的学生，一个个低着头，匆匆忙忙地下了车，汇入外面更深的夜色里，瞬间就不见了踪影。他们又变回了独立的、为生活奔波的个体。
老李是最后一排最后一个下的。他站起身，回头看了一眼那空荡荡的座位。刚才那场短暂而奇特的“情绪共振”已经消散无踪，仿佛从未发生过。但老李心里清楚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他踩在地面上，夜风一吹，凉飕飕的。他紧了紧外套，朝着家的方向走去。步子似乎比上车时，沉了那么一点点，但也好像，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。至少他知道，在这趟奔跑的列车上，感到疲惫的，远不止他一个。这或许就是现代都市人，一种无声的集体共鸣吧，在特定的时间，特定的空间，悄然发生，又悄然消散。明天太阳升起，车厢依旧拥挤，人们依旧沉默，但某个角落，或许又在酝酿着下一次不经意的“被群肠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