黄色97
黄色97
老张推开仓库那扇吱呀作响的铁门，灰尘在斜射进来的光柱里打着旋儿。他猫着腰，在一堆旧家具和蒙尘的纸箱间翻找。儿子要结婚了，想把这老仓库清出来，改造成个小工作室。杂物实在太多，老张一边嘀咕着“这都多少年的老古董了”，一边拖出一个沉重的纸板箱。
箱盖掀开，一股陈旧的纸张和油墨味儿扑面而来。里面是整整齐齐一摞软盘，那种方方正正、现在早就没人用的3.5英寸软盘。最上面一张，白色的标签上用蓝色圆珠笔写着“黄色97”四个字，字迹有些褪色了。老张捏着这片轻飘飘的塑料方块，愣了好一会儿。
“97年啊……”他喃喃道，索性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旧木箱上。记忆这东西，有时候就像这软盘里的数据，你以为早就格式化了，可某个熟悉的词儿，偏就能当那把钥匙，“咔哒”一声，把锁给拧开。
那会儿他刚工作没两年，单位配了台“奔腾”电脑，大脑袋显示器，开机得“嗡”半天。电脑是个新鲜玩意儿，大家都好奇，可谁也不敢乱动。单位里懂行的就数技术科的小李，他那儿像个宝库，总有些稀奇古怪的软件和游戏。这“黄色97”，就是小李神秘兮兮地塞给他的。“张哥，帮你装了，好东西，自己看。”小李眨眨眼，脸上带着那种男孩子间心照不宣的笑。
老张记得，那天晚上他特意等同事都走了，才小心翼翼地点开那个图标。哪是什么想象中的东西，那是一套……怎么说呢，一套美术参考资料库。里面分门别类，全是世界名画、人体雕塑、艺术摄影的高清图片——当然，以当时那种分辨率，所谓高清也得打上引号。有文艺复兴时期大师的油画，光影柔和，肌肤的质感仿佛能触摸得到；也有东方含蓄的工笔人物，线条流畅，意境悠远。
他当时是有些失落的，但更多的是惊讶。对于一个刚离开校园、对艺术的理解还停留在课本印刷劣质插图的年轻人来说，这些图像的冲击力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“震撼”。他第一次那么清晰地看到《泉》的细节，看到古希腊雕塑肌肉的韵律，看到光影在人体上勾勒出的那些微妙起伏。那是一种超越简单感官的、对于“美”的启蒙。原来人体可以这样表现，原来线条和色彩里，藏着那么多故事和情绪。
后来他才慢慢琢磨明白，那个年代，互联网的触角还细得像蜘蛛丝，信息远没有今天这般泛滥成灾。获取一点“不同”的、尤其是与“美”和“人体”相关的视觉资源，渠道非常有限。像“黄色97”这样私下流传的资源包，成了一个特殊年代的独特注脚。它的名字带着那个时代直白又笨拙的掩护色彩，内核却混杂着好奇、求知，以及对“禁忌”图像的朴素渴望。它不像现在，指尖一划，光怪陆离什么都有，太容易得到，反而少了那种屏住呼吸、带着点负罪感的郑重。
老张把玩着手里这张软盘。它现在连个能读取它的设备都难找，里面那些数据，恐怕也早就随着磁性消退而湮灭了。但它代表的那个时代，那种对“信息”如饥似渴又充满笨拙试探的状态，却如此鲜活。那时候，人们对“视觉”和“内容”的接触，是有门槛、有延迟、甚至有强烈实物感的——你得有一张盘，你得有一台特定的电脑，你得找个没人的时间。每一步，都带着仪式般的重量。
如今呢？一切都在云端，一切都在指尖。海量的图像、视频、资讯，像瀑布一样冲刷着眼球。获取的便利前所未有，但那种因为“稀缺”而带来的专注和悸动，好像也跟着软盘一起，成了老古董。我们看过了太多，记住了太少；收藏了无数链接，却很少再真正“拥有”一个需要郑重其事打开的文件。
儿子打电话来催，问仓库清得怎么样了。老张应了一声，把“黄色97”那迭软盘从废纸堆里单独拿了出来，放在一边。他没想好怎么处理它们，也许就当个纯粹的旧物摆着。这不只是几张塑料片，这是一个小小的时空胶囊，封存着九十年代末，一个年轻人面对刚刚打开的、像素粗糙的“视界”时，那份混杂着羞涩、惊奇与无限想象的心情。那个“视界”，无关风月，却关乎一个更广阔世界的、最初的轮廓。
铁门重新关上，仓库里重归昏暗。那迭软盘静静躺在窗下的旧木桌上，午后的阳光移动，恰好照亮了最上面那张的标签。“黄色97”，四个字，在光里微微发亮，像一个褪了色却依然有效的密码，只对特定的人，开启一段沉默的往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