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区黄色
一区黄色
老陈把电动车停在路边,眯着眼,望向那片围墙。围墙是新刷的,颜色鲜亮得很,是一种很扎眼的、明晃晃的黄色。他点了支烟,没抽,就这么夹在指间,看着青烟一缕一缕往上飘。这颜色他熟,熟到骨子里。在这座城市,你看到这种黄,心里就得咯噔一下。
这黄有个名头,叫“一区黄色”。不是什么官方说法,是老百姓自个儿叫开的。规划图纸上那些冷冰冰的功能分区,落到现实里,就成了颜色。商业区是流光溢彩的玻璃幕墙蓝,住宅区是温吞吞的米白或浅灰,工业区是沉闷的深灰或铁锈红。而眼前这种黄,专属于“待拆迁改造区”。它像个巨大的、无声的标签,啪一声贴在这片老城区斑驳的皮肤上。
老陈的家,就在这片黄色里头。那栋红砖老楼,墙皮剥落得像秋天的梧桐树,如今也给围墙圈进去了,从外面看,只见得着楼顶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。他在这儿住了叁十多年,闭着眼都能摸到楼道里第几级台阶有点松动,晓得春天哪面墙的爬山虎最先绿。可现在,这些细节,在那一大片统一的、不容分说的黄色面前,都显得有点无关紧要了。
这片黄,是预告,也是倒计时。它一来,各种声音就活了。街坊邻居的议论声,施工队勘探的机器声,还有心里头那种七上八下的嘀咕声。有人说,这是“城市更新”,是好事,破房子换新楼房,脏巷子变宽马路。也有人说,根断了,魂没了,以后回来,连个认路的坐标都找不着。老陈说不上自己属于哪一派,他只是觉得,这黄色太新了,新得有点刺眼,和老街那股子沉静温吞的劲儿,格格不入。
他推着车,从围墙的缺口钻进去。里面是另一个世界。时间好像走得慢些,空气里有煤球炉子将熄未熄的气味,有谁家飘出的红烧带鱼香。墙上的“拆”字,用红圈圈着,像一个个句号,准备给一段段生活收尾。可生活哪那么容易就句号了呢?李奶奶还在门口慢悠悠地择着豆角,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唱着戏;修鞋的刘老头,摊子照旧摆着,叮叮当当,敲打声踏实得很。
这“一区黄色”像个罩子,把里外隔成了两种时间。外面是飞驰的、向前的;里面是缓流的、留恋的。颜色在这里,变成了一种充满张力的符号。它既是希望的曙光,意味着更好的居住环境,更现代的生活图景;它也是告别的晚照,笼罩着即将消失的街巷、熟悉的气味和盘根错节的邻里人情。
老陈走到自家楼下,抬头望。那几盆绿萝,在夕阳里绿得有点倔强。他想,这黄色围墙终究会拆掉,高楼会立起来,新的颜色会覆盖这里。可能是玻璃的银灰,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光鲜的色调。到那时,还有谁会记得,这里曾有过一片如此鲜明、又如此复杂的“一区黄色”呢?它像一块时代的补丁,打在城市的肌体上,记录着蜕变前那一瞬间的痒与痛。
烟快烧到手指了,老陈才回过神来,轻轻摁灭。他推车进了楼道,身影没入那片被黄色围墙圈住的、旧时光的阴影里。外面的车流声隐隐传来,而里面,钥匙转动门锁的声音,格外清晰。这颜色啊,看久了,好像也就不那么刺眼了,它成了生活本身的一部分背景,沉默地见证着一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