嫂子和
嫂子和小院
嫂子嫁过来那年,院里的石榴树才一人高。那是大哥特意从集上买回来的苗,说是图个红火热闹。嫂子穿着件半新的红袄子,站在树下抿着嘴笑,眼神亮亮的,像是把春天早来的光都盛进去了。她说话声音不高,带着点我们这边少有的软和调子,干活却利索得惊人。头天过门,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起了,扫地、烧水、喂鸡,动静轻巧得像阵风。
妈悄悄跟爸说,是个踏实过日子的人。我们这小院,原先就父子叁个住着,东西乱放,日子也过得粗拉拉。嫂子一来,好像给这灰扑扑的院子,悄悄上了一层釉色。她没急着改变什么,只是今天在墙角移栽两株月季,明天把散乱的农具归置整齐。那棵石榴树,她照料得最上心,松土、施肥,冬天还给树干细细地缠上草绳。
日子久了,邻里间的话头也多了。张婶来借簸箕,总爱多留一会儿,扯几句闲篇,末了总会落到“持家”上。她说嫂子手巧,一把韭菜能做出叁样菜;说嫂子心细,爸的老寒腿还没发作,护膝就早早备好了。这些闲话,像夏日傍晚的风,轻轻吹过小院,带来别家的烟火气,也把嫂子的好,一点点吹进大伙儿的心里。这大概就是“人情味儿”吧,它看不见摸不着,却能让日子变得绵软、扎实。
哥有时出门打短工,嫂子就一个人守着家。夜里,我温书到很晚,总看见她屋里的灯也亮着,要么是缝补衣裳,要么是剥着花生,陪着堂屋那盏灯。有回我半夜口渴起来,看见她独自坐在石榴树下的小凳上,望着天。听见动静,她回头笑笑,说:“听听虫子叫,挺静的。”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嫂子像这院子的另一根柱子,不言不语,却稳稳地立着。
石榴树一年年长高,第叁年就开了满满一树火红的花,后来结了好些果子。果子熟透裂开口,露出晶莹的子实。嫂子细细摘下来,分给左邻右舍,自家留的不多。她说:“好东西,分着吃才甜。”这句话,我一直记着。院里的鸡鸭多了,月季爬满了半面墙,日子在她手里,像被悉心梳理过的麻绳,越来越顺溜,越来越有韧劲。
再后来,我去外地读书,工作,回家的次数少了。每次回去,小院总有新变化:多了个葡萄架,换了扇新窗,或者只是墙角的几盆花不一样了。嫂子眼角的细纹深了,手也更粗糙了,但院里院外,还是那般清爽利落。那棵石榴树,已经高过屋檐,枝叶繁茂得能遮住半个院子的阴凉。
今年中秋回去,一家人坐在树下吃月饼。侄子侄女跑进跑出,热闹得很。嫂子忙着给大家递水果,剥石榴。月光洒下来,照着她不再年轻的侧脸,也照着满树沉甸甸的果实。我忽然觉得,嫂子好像和这小院,和这棵石榴树,长到一块儿去了。她的青春,她的汗水,她那些安静的清晨和夜晚,都默默地渗进了这方泥土里,化作了花开,化作了果甜。她不是那种话多的人,可这院子里的每一处妥帖,似乎都在替她说着话。这或许就是一种最深沉的“家庭纽带”吧,不靠言语捆绑,而是像树根一样,在岁月里无声地缠绕、生长,最终让整个家都站在了坚实的土地上。
夜凉了,嫂子起身去给大家拿外套。她的背影融在院子的灯光里,那么寻常,又那么不可或缺。就像这棵她一手照料大的石榴树,春华秋实,年年如此,已然成了家园风景里,最踏实、最温暖的那一部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