灯草大师
灯草大师
说起来你可能不信,我老家村里,曾经真有一位“灯草大师”。当然,这不是什么武侠小说里的名号,他姓陈,是个扎灯笼、搓灯芯的老手艺人。我们那会儿,都这么叫他,带着点手艺人的敬意,也掺着些小孩子对神秘事物的好奇。
他的铺子就在村东头的老槐树下,门脸儿小得不起眼。走进去,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干燥的、带着阳光气味的草木香。满屋子挂的、堆的,都是各式各样的竹篾骨架和半成的红灯笼。但最引人注目的,还是角落里那一捆捆细白的灯草。那些灯草,经过他的手,仿佛就活了过来。
灯草,其实就是一种水草的茎秆,中空,轻飘飘的。大师的绝活,在于“搓”和“选”。他眯着眼,从一堆晒得金黄的灯草里,手指头这么一捻一挑,就能选出最匀称、最结实的那几根。然后,取过一小段,在腿上铺着的粗布上,手掌轻轻一滚,一根笔直、绵密的灯芯就成了。这活儿,看着简单,可村里谁也没他搓得那么匀称、那么耐烧。
我小时候常蹲在那儿看。他话不多,手上不停,嘴里偶尔念叨:“这灯草啊,心里是通的,亮不亮,全看这‘芯路’顺不顺。” 那时候听不懂,就觉得那灯芯在他手里,特别听话。他搓的灯芯,放进油盏里,火苗又稳又亮,还不怎么冒黑烟。村里办红白喜事,祭祖上供,非得用他做的灯芯不可,说是“芯正,火苗就正,心意才诚”。这门手艺,讲究的就是一个匠心独运,心到手到,东西才有魂。
有年元宵,镇上搞灯会,要扎一盏两人高的大莲花灯。任务自然落到了灯草大师头上。那阵子,他铺子里的灯油味,日夜不熄。他不仅要扎出前所未有的大骨架,还得解决一个难题:普通的灯芯,在那么大的灯笼里,容易晃,火苗不稳,还可能烧着绸布。我们都替他捏把汗。
结果你猜怎么着?他闭门琢磨了三天,出来时,手里拿着一种“连环芯”。那不是一根单芯,而是用极细的灯草,以特殊的经纬法,编成一小片柔韧的网状芯片。他跟我们比划:“单芯怕风,一片‘芯网’就稳当了,火匀开,又亮又安全。” 这手技艺创新,让那盏大莲花灯在灯会上出尽了风头,火光明润如玉,稳稳当当地亮了一夜。从那以后,他的名头更响了。
可大师也有愁的时候。后来,电灯越来越普及,蜡烛都成了稀罕物,谁还用油灯呢?定做灯笼的人少了,灯芯更是没了销路。儿子早去了城里打工,劝他关了铺子。他坐在一堆灯草中间,只是摇头,摸着那些光滑的草秆,半晌才说:“东西没了,这点手艺里的‘讲究’,也就真没了。”
他说的“讲究”,或许就是那份文化传承的固执吧。他知道这手艺赚不了钱,但还是坚持着,仿佛他守着的不是一间破铺子,而是通往旧时光的一盏小小的、温暖的灯火。只要有那么一两个人,还记得需要一盏真正的油灯,需要一根亲手搓的灯芯,他这盏灯,就得亮着。
去年回村,听说灯草大师的铺子到底还是关了。老槐树还在,只是树下少了那点常年不散的灯草香。但怪的是,村里新建的民俗馆里,倒辟了一个小角落,摆着几盏旧灯笼,还有一小捆灯芯,下面的标签工工整整写着:“灯芯制作技艺——陈师傅。” 旁边循环播放的,正是他当年搓灯芯的一段模糊影像。
我站在那儿看了很久。屏幕上,他粗糙的手指灵活地滚动着,一根细长的、洁白的灯芯渐渐成形。忽然就明白了,他当年说的“芯路”。那不仅仅是一根草茎的空心,更是一条路,一条极细极韧、连接着过去那点微光与温度的路。大师守着这条路,直到它被看见,被记住,以另一种方式,继续透出些许光亮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