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日出白浆
被日出白浆
天还没亮透呢,我就被老陈从被窝里薅起来了。他嘴里叼着半截烟,含糊不清地说:“走,带你去个地方,看样东西。”我睡得迷迷糊糊,心里直犯嘀咕,这老家伙,神神秘秘的,能看啥?
我们摸黑爬上了村后的那座矮山。路不好走,深一脚浅一脚的,露水把裤腿打得湿透,凉飕飕地贴在皮肤上。四周静得很,只有我们俩粗重的喘息声,和偶尔几声早起的鸟叫。我忍不住问:“陈伯,到底看啥宝贝,非得这个点儿来?”
他嘿嘿一笑,不答话,只伸手指了指东边那片灰沉沉的天。
我们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,等着。风一阵阵吹过来,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。天色,就那么一点点,从浓墨似的黑,化成了鱼肚白,又慢慢染上一点极淡的、怯生生的粉。我有点明白了,原来是看日出。这有啥稀奇的?我心里那点期待,像被戳破的气球,蔫了下去。
老陈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慢悠悠开口:“别急,年轻人。太阳天天都出来,可你看过它‘醒透’的那一下吗?”
“醒透?”我愣住了。
就在这时,东边那片天空,颜色忽然活了过来!先是金,纯粹得晃眼的金,泼洒开;紧接着,像有谁打翻了调色盘,橘红、绛紫、绯红……一股脑儿涌出来,翻滚着,交融着,热闹极了。可这还不是最奇的。就在那轮日头猛地一跃,挣脱地平线的刹那——
我看见了。真的看见了。
不是光,不是热,也不是颜色。是……一种“浆”。对,只能用“浆”来形容。仿佛那太阳不是个火球,而是一枚熟透了、饱胀到极致的果子,在破壳而出的瞬间,将内里最精华、最浓稠、最蓬勃的生命力,“噗”地一下,迸射了出来!那“浆”是白金色的,不刺眼,却厚重得如同实质,瞬间漫过了山峦的轮廓,淹没了田野的沟壑,把我们,把整个世界,都温柔又霸道地浸泡在里面。
我张着嘴,说不出话。那股“白浆”流过我的眼睛,我忽然觉得,自己夜里积攒的那点困倦、烦闷,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都市里带来的焦虑,像被热水浇过的薄冰,“嗤啦”一声,化得无影无踪。胸腔里,有什么东西被填满了,暖洋洋,沉甸甸的。
老陈在旁边,眯着眼,脸上的皱纹在晨光里舒展得像秋天的菊花。他低声说:“瞧见没?这就是‘日头的精气神’。我们老辈人叫它‘白浆’。一年叁百六十五天,能撞上这么一回透亮的,没几回。得赶上夜里下过透雨,把天洗得干干净净,还得一点风都没有,云也识趣地散开……它才肯把这最浓的一口‘浆’,吐给人间。”
我呆呆地点头。原来,我每天在高楼缝隙里追赶的那个太阳,只是个苍白的符号。而在这里,在山野之间,它是有血肉、有呼吸、会迸发“生命浆液”的活物。这股蓬勃的生机,这股原始的力量,它不为任何人表演,只是遵循着天地间最古老的韵律,在它认为合适的时刻,完成一次酣畅淋漓的自我表达。
我们一直坐到那“白浆”渐渐淡去,融化成普通却依然明亮的晨光。下山路上,我的脚步轻快了许多。老陈说,看过这个,一天,甚至好些天,心里都是亮堂的,有劲的。我信了。因为那股被“白浆”冲刷过的感觉,还真实地留在身体里,像一杯温热的、底蕴深厚的茶,在缓缓地散发它的暖意。
回到城里已经好多天了。我依然早起,在阳台上看向东方。楼宇切割出的天空狭窄,日出也显得规规矩矩。但我闭上眼,仿佛还能感受到那漫山遍野、无所不在的白金色浸润。它提醒我,在所有的忙碌与琐碎之上,永远有一场最盛大、最慷慨的生命迸发,在每日伊始,寂静上演。你得走出去,走到天地之间,才能领受那份最直接、最震撼的滋养。那份滋养,或许,才是对抗生活中所有无力感的,真正的源头活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