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调教的小说
被调教的小说
老陈缩在电脑椅里，盯着文档上那几行字，已经快一个小时了。烟灰缸满了，茶也凉透了。他写小说写了半辈子，没这么憋屈过。以前嘛，稿纸一铺，钢笔一拿，故事里的人物就像活过来似的，领着他往前走。现在倒好，他感觉自己像个驯兽师，手里的鞭子不是抽向角色，而是抽向自己脑子里那些“不合规矩”的念头。
这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？大概是去年，他把新书稿投给相熟的编辑后。编辑的回复很客气，但也直白：“陈老师，故事是好故事，但‘节奏’是不是慢了点儿？现在读者耐心有限，开头叁章必须有个小高潮。还有这个女主角，太‘淡’了，能不能给她加个鲜明的‘人设标签’，比如‘美强惨’或者‘飒爽御姐’？市场认这个。”
起初老陈不服。小说嘛，不就得慢慢铺陈，人物不就得复杂多面？可接连碰了几次壁，连一些老读者都在评论区委婉地说“开头有点平，差点弃文”。他有点慌了。他开始研究那些榜单上的“爆款”，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分析它们的成分：开篇黄金叁章必有冲突，每叁千字要设个悬念，主角必须一路“升级”……他惊讶地发现，这些作品背后，似乎都遵循着一套看不见的、却又无比精准的“算法逻辑”。
得，调教就调教吧。为了吃饭。老陈苦笑着，把写了叁万字的开头，咔咔全删了。他重新建了个文档，标题就叫“驯化指南”。第一行就写上：第一章，五百字内，必须让主角遭遇羞辱，埋下复仇线。他的人物，那个原本有些忧郁、喜欢看云的青年，被他强行塞进了一个“莫欺少年穷”的模子里。人物的每一次选择，不再出于内心的挣扎，而是为了迎合“爽点”的公式。
这么写，快是真快。故事像上了润滑油的齿轮，咔哒咔哒地往前滚。数据也好看，点击量噌噌涨，评论区一片“追更”“爽！”可老陈心里空落落的。他笔下那个被精心“调教”过的主角，面目清晰，行为精准，却像个精致的提线木偶。夜深人静时，老陈自己都懒得再看他一眼。他忽然觉得，被调教的哪里是小说，分明是他自己，是他的审美，是他对故事那点最初的敬畏心。
那天下午，他写到一段剧情：按照“指南”，主角该去抢夺一个机缘，顺便打脸一个配角的挑衅。可老陈手指悬在键盘上，就是按不下去。他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毫无“卖点”的画面：主角在那个本该去争夺机缘的午后，拐进了一条无名小巷，蹲在墙根，看了一下午蚂蚁搬家。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。什么升级，什么打脸，全忘了。
这个念头毫无用处，不符合任何数据模型。但它像野草一样疯长。老陈烦躁地关掉文档，走到窗前。楼下小区的孩子正在尖叫着追逐，那叫声鲜活、刺耳，毫无章法。他想起自己小时候，在田埂上乱跑，故事就是在那种漫无目的的奔跑里，自己长出来的。
他坐回电脑前，没打开那个“驯化指南”。他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。这一次，他让主角拐进了那条小巷。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，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、略带恐慌的兴奋。屏幕的光映着他的脸，他慢慢地、一个键一个键地，开始敲下那些“没用”的细节：潮湿的墙角青苔，蚂蚁搬运食物的路线，空气里飘来的、谁家烧菜的模糊香气……
他知道这章发出去，数据可能会跌。编辑可能会来问。但他忽然不在乎了。或许，真正的创作，从来不是遵循一套完美的“算法逻辑”去调教故事；而是在与内心那片混沌的、不驯的旷野对话时，捕捉到那一点点意外生长的、活生生的东西。哪怕它看起来，一点也不“正确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