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搭车客 1979
夏日搭车客 1979
那年的柏油路,被太阳晒得软乎乎的,脚踩上去,能留下浅浅的印子。我开着那辆老解放卡车,在望不到头的国道上晃悠,驾驶室像个蒸笼,收音机里滋滋啦啦,断断续续唱着“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”。
远远地,我就看见他了。一个瘦高的影子,在热浪里扭曲着,像是从路面上长出来的一样。背上是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,旁边立着个画板。我按了声喇叭,在他身边停下,卷起的尘土扑了他一身。他倒不介意,咧开嘴笑了,露出一口挺白的牙。“师傅,能捎一段不?去前头的县城。”声音清亮,带着点外地口音。
他钻进驾驶室,带进来一股热风,还有淡淡的松节油味儿。车子重新跑起来,他话不多,只是看着窗外飞掠而过的白杨树、农田和偶尔出现的红砖房。我递给他一个军用水壶,他接过去,咕咚咕咚喝了几口,说了声谢谢。我问他,背着画板,是学生?他点点头,又摇摇头,说算是吧,出来走走,看看。
“看啥呢?这光秃秃的路,有啥好看的。”我打着方向盘,随口问。
“什么都看。”他转过头,眼睛很亮,“看云的影子在地上跑,看老汉牵牛过水渠,看这卡车轮胎卷起的沙土……都不一样。”
这话有点意思。我瞥了一眼他的画板,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。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,犹豫了一下,还是小心地解开绳子,抽出几张画稿。不是什么壮丽山河,就是刚才路过的景:一个蹲在田埂上抽烟的农民的后背,几间瓦房顶上的杂草,甚至是我这卡车方向盘的特写,线条简单,却挺有劲儿。
“这叫写生。”他解释道,语气里有点不好意思,又有点执拗,“把看到的,感觉到的,直接画下来。”
我没接话,心里却琢磨着这两个字。写生,写生,就是把“生”的、“活”的东西写画下来?这跟我们在宣传栏里看到的那种红彤彤、亮堂堂的画可不太一样。他的画里,有种粗粝的、真实的东西,像这滚烫的路面,像这发动机的轰鸣。
车子在一个岔路口停下加水。他跳下车,拿起铅笔和本子,就蹲在路边,刷刷地画起不远处一个简陋的修车棚。棚子歪歪扭扭,棚下有个光着膀子的伙计,正摆弄着自行车轮胎。阳光斜照,影子拉得老长。他就那么专注地画着,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来,滴在纸上,洇开一小片。那一刻,周围的一切,蝉鸣、风声、我的卡车引擎声,好像都成了他画里的背景音。
重新上路后,我们的话多了起来。他说起南方潮湿的巷子,北方辽阔的平原,说起想考美术学院,但家里觉得不靠谱。他说,就是想画,画眼睛看到的,心里想到的,哪怕不漂亮,不“正确”。他说这话时,看着前方无尽延伸的路,眼神有点飘,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。
离县城还有十来里地,他说就这儿下吧。我停了车。他道了谢,背好行囊,夹着画板,走向路边一条通往村庄的土路。我忽然喊住他,把剩下的半包烟塞给他。他愣了一下,又笑了,冲我挥挥手。
我看着他瘦削的背影,在土路上渐渐变小,最后融进一片金灿灿的夕阳里。我的老卡车继续吭哧吭哧地往前开,驾驶室里那股松节油的味道,却好像久久没散。那个下午,那个年轻的搭车客,和他嘴里反复念叨的写生,像一颗小小的石子,投进了我日复一日、平淡无奇的生活水潭里。激起的涟漪不大,但一圈一圈的,好像总也散不完。
很多年过去了,我早就不开卡车了。但每到夏天,闻到柏油路被晒化的气味,我总会想起1979年那个下午,想起那个在热浪中拦车的少年,和他笔下那个未经修饰的、活生生的世界。他后来怎么样了?不知道。也许成了画家,也许没有。但那个夏日,他和他追寻的东西,本身就像一幅写生,简单,直接,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温度与渴望,永远留在了路的记忆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