被两个叔叔举举起来肠
被两个叔叔举举起来
那大概是我四五岁时候的事儿了。记忆这东西,像老屋窗棂上糊的旧纱,有些地方磨得透亮,细节清清楚楚;有些地方却糊着厚厚的尘,只剩个朦胧的影子。可那个下午,那片打谷场,还有那两位叔叔,却属于透亮的那一块。
我们那儿管父亲的结拜兄弟叫“叔叔”,没有血缘,却比亲戚还亲。那天来的,是旺叔和春叔。旺叔高大,像秋收后堆起的谷垛,浑身是劲儿,笑起来声音能震下屋檐灰。春叔精瘦,手脚灵活,眼睛里总闪着点子,是那种能把你逗得笑到肚子疼的人。
不知怎么的,话题就绕到了我身上。春叔蹲下来,用他那粗糙得像砂纸的手指戳戳我的脸蛋:“这小豆丁,轻飘飘的,我看我俩一只手就能把他送上天去。”旺叔在旁边嘿嘿地笑,声如闷鼓。我那时胆小,见了生人就往母亲身后缩,只探出半个脑袋,怯生生地望着这两个“庞然大物”。
母亲轻轻把我往前推了推:“去,让叔叔们稀罕稀罕。”我心里是一百个不情愿,脚像钉在了地上。
可没等我反应,旺叔那双大手就过来了。那不是一般的手,掌心厚实,指节粗大,一把就托住了我的腰。几乎同时,春叔的手也稳稳地扶住了我的小腿。“一、二、叁——”他俩甚至没怎么用力喊号子,我只觉得身子一轻,脚底下的土地忽地就远了。
那一瞬间的失重感,我至今记得。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奇妙的、眩晕的惊喜。视野“唰”地一下拔高了,我看见了大人们的头顶,看见了远处屋顶的瓦片,看见了谷场边那棵老槐树翠绿的树冠。风,好像也变得不一样了,呼呼地从耳边过,带着阳光和尘土的味道。
“飞喽!”春叔喊道。他们俩默契地把我往上又颠了颠,不是粗暴地抛高,而是一种充满信任托举的、有节奏的起伏。我就在那一上一下的律动里,咯咯地笑了起来,最初的胆怯被抛到了九霄云外。我张开手臂,假装自己是一只鸟。旺叔的手臂稳得像桥墩,春叔的力道巧得像弹簧,我被牢牢地护在那片由四只手臂搭成的“安全网”里。
那是一种纯粹的快乐。不为了去什么地方,也不为了得到什么奖赏,快乐就在这“举高高”的过程本身。他们的笑声,我的笑声,还有旁边母亲捂着嘴的笑声,混在一块儿,融化在金色的夕阳里。
后来我长大了,长到比旺叔还高,骨架舒展,再也不是那个“小豆丁”。我也再没有被那样举起来过。成年人的世界,讲究脚踏实地的成长足迹,每一步都自己走,每一步都算数。那份双脚离地、完全信赖的交托,似乎只专属于再也回不去的童年,专属于那片小小的打谷场。
如今回想,那短短的几分钟托举,托起的何止是一个孩子的体重。那里面,有乡里汉子对晚辈笨拙又真挚的疼爱,有一种粗粝生活里突然绽放的柔软温情。他们把我举起来,让我用孩子的眼睛,看到了一个更高、更广阔的世界的一角。而他们稳稳站在地上的身影,也成了我对“力量”和“可靠”最初的理解。
前些年回老家,听说旺叔的腰伤了,重活干不了;春叔也蓄起了胡子,见了面还是爱说笑,但眼角的纹路深得像刀刻。我们坐在院子里喝茶,聊些家常。我看着他们,怎么也难以把眼前这两个微微佝偻的中年人,和记忆中那对轻而易举就能把我抛向天空的“巨人”联系起来。
时间啊,才是最有力的举重者。它把稚童举成了大人,又把壮汉轻轻放下。只是当年那双被举起来看见世界的眼睛,里面永远存着那片温暖的夕阳,和那阵无忧无虑的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