蘑菇937
蘑菇937
你听说过蘑菇937吗？我第一次听到这个编号，是在一个老林场职工的嘴里。那天在山里转悠，碰上下雨，就躲进他那间飘着柴火味儿的小屋。老爷子拨弄着炉火，忽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：“这山里，长得最倔的，得数蘑菇937。” 我一下子来了兴趣，蘑菇还有编号？
他点了支烟，眯起眼睛，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。“那不是我们给的号，是它自己长出来的样子，告诉你的。” 老爷子说，很多年前，他们在这片林子里做普查，给各种菌类记录、拍照。大多数蘑菇，都能在厚厚的图鉴里找到名字，要么可食，要么有毒，清清楚楚。唯独有一种，灰扑扑的，伞盖厚实，菌柄粗短，总是孤零零长在背阴的岩石缝里，翻遍了资料也对不上号。因为它总在九月份，海拔九百三十七米左右的区域出现，大伙图省事，就叫它“蘑菇937”了。
“后来呢？弄清楚是啥了吗？”我追问。老爷子摇摇头，说后来项目结束了，人都撤了，图鉴出版了，上面自然没有这种“无名之辈”。可它每年还在那儿，不多不少，不往别处扩张，也不见减少，就在那几百米的海拔范围里，安静地冒出来。没人知道它能不能吃，味道如何，它好像也压根不在乎别人知不知道。
这话让我心里一动。我们好像习惯了给万事万物一个“说法”。山里的植物要有学名，市场上的蘑菇要分品类，甚至我们自己的生活，也总被期望有个明确的标签和轨道。可这个蘑菇937，就这么硬生生地成了一个“例外”，一个“未知数”。它不按图鉴生长，也就逃避了所有的定义和归类。这种“未知”，在如今这个信息触手可得的时代，反而显得有点珍贵，甚至有点浪漫。
我后来特意在九月，去那个海拔附近找过。山路不好走，苔藓滑溜溜的。找了大半天，就在打算放弃的时候，在一块青黑色岩石的阴影下，看到了它——就是老爷子描述的样子，灰扑扑的，毫不鲜艳，敦敦实实地戳在那儿。周围没有它的同伴，它就那么一个，和湿润的泥土、斑驳的苔藓待在一起，一副“我就长这样，我就在这儿，别的与我无关”的神气。
我蹲在那儿看了好久，没挖它，也没拍照。忽然觉得，我们拼命地认识世界，给一切命名、归档，是不是有时候，只是为了缓解面对“未知”时的那点心慌？而这个小小的蘑菇，它安然地待在自己的“未知”里，反倒成了一种自在。它的存在本身，就是一种完整的表达。它不需要被收录进哪本权威的图鉴，来证明自己的正当性。这片山林认得它，脚下的泥土认得它，这就够了。
下山的时候，天快黑了。林子里各种声音窸窸窣窣响起来。我心里却格外安静，好像装下了一个小小的、灰色的秘密。蘑菇937，它可能永远不会有正式的名字，但这或许正是它最厉害的地方。它提醒着我，在这世上，总该容许一些东西，不必被了解得彻彻底底，不必符合任何标准答案。它们就在那里，沉默地、固执地，长成自己原本的样子，这本身，就挺美的。
以后每次遇到那些无法被简单归类的人和事，我总会想起岩石下那个灰扑扑的影子。它让我对生活里那些“说不清道不明”的部分，多了一点耐心，甚至多了一点欣赏。毕竟，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蘑菇，都能活得这么理直气壮，我们又何尝不行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