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草洞口
芳草洞口
说起“芳草洞口”这四个字，你脑海里会浮现出什么画面？是春山深处，被绒绒绿意半掩着的一个幽秘所在，还是像陶渊明笔下那样，仿佛若有光，吸引人探身进去的另一个世界？我总觉得，这名字里藏着点儿什么，不单是风景，更像是一种隐喻，一个等待被讲述的故事。
我老家村后就有这么个地方。其实它没有正式的名字，大人们叫它“后山那个洞”，孩子们却私下里传着“芳草洞”这个雅号。洞口不大，常年被茂密的野草和藤蔓遮掩着，春夏时节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星星点点地开着，风一吹，草浪起伏，那洞口就若隐若现的。我们小时候被严厉告诫不许靠近，说里头深不见底，有蛇，还有“不干净的东西”。可越是禁止，那一片摇曳的芳草，那神秘的黑暗，对我们这群野孩子来说，吸引力就越大。
终于在一个暑假的午后，我约了最要好的伙伴大壮，揣着偷拿的手电筒和砰砰直跳的心，拨开了那片齐腰深的草。那一瞬间，一股凉气扑面而来，带着泥土和青苔特有的、湿润的腥味儿。光线陡然暗下，洞口像一张沉默的嘴。我们打开手电，光柱切开黑暗，照见洞壁上是层层迭迭、水纹般的痕迹，摸上去冰凉又粗糙。往里走了十来米，声音好像都被吸走了，只剩下我们自己粗重的呼吸和脚步声的回响。那种感觉很奇怪，既害怕，又兴奋，仿佛我们正在揭开一个被世界遗忘的秘密。
就在这时，大壮的手电光晃到了洞壁的一角。我们凑近一看，居然是一片用碎石片刻出来的、歪歪扭扭的图案，像小人儿，又像看不懂的符号。旁边还有几个模糊的刻字，笔画深深，年岁久远，我们辨认了半天，只认出个“丙午年”的字样。这发现让我们激动不已，难道这里曾是古人的避难所，或是某个放牛娃无聊时的创作？那一刻，那个被芳草遮掩的寻常洞口，在我们心里突然有了重量。它不再只是一个“洞”，而是一个时间的容器，封存着某段我们无从知晓的人生。那种与过去突然打了个照面的感觉，让我愣在原地，半天没出声。
后来我们谁也没敢再往里深入，带着那个“丙午年”的秘密退了出来。跑回阳光底下，回头看那依然被芳草温柔覆盖的洞口，它静默如初，仿佛什么也没发生。但我知道，有些东西不一样了。那个下午的经历，像一颗种子埋进了心里。
多年后我读到一些地方志，才知道我们那一带在明末清初战乱时，确实有乡民避入山中岩洞。那个“丙午年”，或许是1666年，也可能是更早或更晚的某个轮回。那些粗糙的刻画，可能就是某个焦灼的父亲画给哭闹孩子看的小狗，或是妇人祈祷平安的记号。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，记载的都是王侯将相，而一个普通人在绝境中的那一点痕迹，却由这个洞口，这片年年枯萎又重生的芳草，意外地保管了下来。
我开始明白，“芳草洞口”动人的地方，正在于这种“藏”与“露”的微妙平衡。芳草岁岁枯荣，温柔地遮盖、软化着洞口的坚硬与荒凉；而洞口又像一个沉静的眼睛，见证着芳草一岁一岁的生命轮回。它藏起了一些惊心动魄或平淡无奇的故事，却又用四季不变的绿意，轻轻撩拨着后来者的好奇心。这是一种天然的守护，也是一种沉默的邀请。
现在回老家，我偶尔还会去后山看看。洞口芳草依旧，在风里轻轻摇着。我不再想着进去探险了，反而觉得，就让它这么被遮着，挺好。有些秘密，不一定非要彻底揭开；有些过往，就让它安睡在自然的屏障之后。那份因为未知而产生的遐想，那份对时间与生命的敬畏，或许比洞中究竟有何物更为珍贵。我们每个人心里，大概都有这么一个“芳草洞口”吧，藏着一些只有自己知道的、幽幽发着微光的往事，被日常生活的茂密“芳草”悉心覆盖，却在某个独处的时刻，悄然显露它宁静的入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