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晨在体内还不肯出来
早晨在体内还不肯出来
闹钟响了第叁遍。手指在枕头边摸索，按掉。世界重回一片混沌的安静。眼睛闭着，身体却好像醒了一半——能听见窗外隐约的车流声，能感觉到窗帘缝里透进来的、带着凉意的光。但那个“我”，那个清晰的、准备起床面对一切的“我”，还蜷缩在身体深处某个暖和的角落，赖着不肯动。
这感觉真奇怪。你明明知道自己该起了，脑子里甚至开始盘算今天要穿什么衣服，第一件事要做什么。可你的四肢沉得像灌了铅，眼皮重得抬不起来。好像有两个自己：一个飘在半空，冷静地指挥；另一个则深陷在柔软的被窝和残存的梦境里，耍着无赖，嘟囔着“再五分钟，就五分钟”。
这种身心剥离的状态，大概是一天里最诚实的时刻了。白天我们总努力让自己严丝合缝，思想、言语、行动得统一，得像个样子。可早晨这股赖床的劲儿，却把这种统一给拆穿了。你的意志已经上路，你的身体却还在留恋夜晚的王国。它们之间拉开了一条暖洋洋、懒丝丝的缝隙。
我就这么躺着，半梦半醒间，想起了小时候。那时候的早晨多干脆啊，要么是沉睡不醒被妈妈硬拖起来，要么就是一骨碌爬起来，满心都是外面的玩耍。似乎没有这种黏稠的、挣扎的中间状态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？大概是生活里要面对的“待办事项”越来越重，新的一天不再单纯是新的玩耍，而是一张需要填满的表格，一场需要应对的考试。于是那个负责执行的“我”，出门前就得在体内多磨蹭一会儿，做点心理建设。
这磨蹭，未必是坏事。它像一段缓冲地带，让夜晚的松弛与白天的紧绷不至于“咔嚓”一声就断裂。在这段迷迷糊糊的时间里，思绪可以胡乱飘，可以想想昨晚那个没头没尾的梦，可以单纯感受被窝的温暖。这是一种低功耗的待机状态，一种缓慢的意识预热。好比一台老旧的机器，启动总需要些时间，让各个部件慢慢润滑、升温，然后才能顺畅地运转起来。
窗外的声音越来越具体了。送牛奶的小车哐当声，邻居家关门下楼的脚步声。这些声音像一把把小锤子，轻轻敲打着那个还缩在体内的“早晨”。它一点点被敲出来，不情愿地，舒展着蜷缩的触角。
我开始动动脚趾，转转脚踝。很微小的动作，像是在试探，又像是在和身体谈判：“嘿，伙伴，我们得合作了。”然后慢慢侧过身，把一条腿伸出被子。凉意瞬间攀上来，一个激灵。就是这一下，那个赖着的“我”好像终于被推出了藏身之所。它回到了我的四肢百骸，接管了指挥权。
坐起身，揉揉脸。世界从模糊变得清晰。刚才那种分裂感、剥离感，像潮水一样退去了。身体和意识又重新合为一体，虽然还有点滞重，但总算是一个完整的“我”了。这个过程悄无声息，却完成了一次重要的内部交接。
或许，我们都需要这么一点“不肯出来”的时间。它不是懒惰，更像一种必要的过渡。在完全进入那个目标明确、效率至上的白天之前，容许自己有那么一刻的涣散和迟疑，容许身心暂时不同步。这片刻的滞留，是对自我的一种温和的体谅。它让苏醒，不至于像一次生硬的坠落，而更像一次缓慢的浮升。
我穿上拖鞋，走向窗边，“哗啦”一声拉开窗帘。阳光猛地扑了满身。那个早晨，此刻才真真正正地，完全落在了我的身体里，亮堂堂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