紫精城
紫精城
老陈头蹲在自家院墙根下，眯着眼看那片废墟。推土机像头沉默的巨兽，爪子已经扒拉掉了一半的砖墙。灰扑扑的尘土里，偶尔闪过一点亮紫色，像是什么碎瓷片。他咂咂嘴，心里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又翻腾上来——这“紫精城”，到底还是没保住。
这名字听着气派吧？可它不是故宫那样的宫殿。早个几十年，这片儿是城里最大的陶瓷厂。厂里有个老师傅，姓秦，有手绝活。他能烧出一种紫釉的瓷瓶，那紫色，说不出的好看。不是茄紫，也不是葡萄紫，像是傍晚天边将暗未暗时，透出的那层最醇、最润的霞光，里头还隐隐流动着晶亮的光泽，像有生命似的。厂里的人都说，秦师傅把“精气神”都烧进釉里去了。一来二去，这厂子就得了个花名：紫精城。说的是那紫釉的精气，也说的是这厂子当年红火的精气神。
后来呢？后来就跟许多老故事一样。厂子效益不行了，机器停了，人散了。高大的厂房空下来，窗玻璃破了不少，像一只只失神的眼睛。那片曾经炉火通红、人声鼎沸的地方，慢慢就荒了，野草从水泥缝里钻出来，长得老高。只有秦师傅，退休后还常回来转转，摸摸那些冰冷的窑炉，叹口气。老陈头这些老街坊，偶尔路过，也会指着那片废墟说：“瞧，紫精城。”语气里，有惋惜，也像在讲一个很久很久以前的神话。
变化是悄没声儿来的。不知哪天起，有人发现，在那些碎砖烂瓦里，能捡到些紫釉的瓷片。许是当年没出窑的残次品，被随意丢弃在了厂区角落。雨水冲刷，岁月剥蚀，它们又露了出来。那抹独特的紫，在灰败的背景下，显得格外夺目。渐渐地，这成了小圈子里一个半公开的秘密。有些喜好文玩、搞收藏的，或者就是单纯觉得好看的人，开始趁着傍晚或周末，溜进这片废弃的厂区“寻宝”。他们管这叫“淘紫”。
老陈头也去过两回。他不是去淘换东西卖钱的。他就是好奇，想看看。那地方静得很，只有风吹过荒草的沙沙声。你得非常仔细地看，在碎砖堆里，在杂草根下，运气好的话，就能瞥见那一点幽幽的紫光。捡起来，擦去泥土，那片紫在掌心里，温润润的，仿佛还带着旧日炉火的余温。那一刻，你会有点恍惚，好像摸到了那段滚烫时光的一点点碎片。
这“淘紫”的风气，不知怎么传开了，来的人杂了起来。有人开始拿着小铲子乱挖，想找到更完整的东西；有人甚至打起旧窑炉的主意，想拆点老砖块当“古建材料”卖。厂区被折腾得更不像样。老陈头心里挺不是滋味，他觉得这味儿不对了。这“紫精城”的“精”气，好像不是这么个寻法。它不在那些能卖钱的碎片里，而在……而在老秦师傅摩挲窑炉时的那声叹息里，在老工友们回忆当年赶工时那亮晶晶的眼神里。
再后来，开发商的规划图就贴出来了。这片地要建新楼盘，名字还挺时髦。清理废墟的工作，转眼就开始了。
推土机的轰鸣声把老陈头从回想里拉回来。他拍拍裤腿站起来，准备回家。转身前，他又朝那片喧嚣望了一眼。尘土飞扬中，他仿佛又看见那抹紫，不是在地上，而是在那片记忆的天空里，淡淡地铺着。他知道，用不了几个月，这里就会竖起崭新的高楼，灯火通明。会有新的热闹，新的故事。
只是不知道，住进新楼的人们，会不会在某个深夜，偶然听见地基深处，传来一声极其轻微、属于旧窑火的叹息。那声叹息里，藏着一座城的那么一点点，快要被遗忘的“精魂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