掰开妈妈的荫唇小说
掰开妈妈的荫唇小说
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天，老房子的霉味混着旧书的纸张气，在空气里缓缓浮动。我蹲在阁楼的木箱子前，手指触到那本硬壳笔记时，心里莫名跳了一下。
封面是深蓝色的，边角已经磨得发白。我吹了吹灰尘，翻开第一页。里头是妈妈的字迹，工整里透着点潦草，像她这个人——外表总是收拾得妥帖，内里却藏着些说不清的毛躁。这笔记，倒像她藏起来的另一张脸。
“一九九二年，春。”开头这么写着。我盘腿坐在吱呀响的地板上，就着昏黄的灯泡往下看。那时候的妈妈，比现在的我还年轻几岁呢。
她写厂里的锅炉房，写总也洗不干净的机油味儿，写车间主任那双总往女工身上瞟的眼睛。文字像是从生活里硬生生撕下来的，带着毛边，扎手。可翻过十几页，调子忽然变了。
“今天在图书馆后头的夹竹桃丛里，碰见个怪人。”妈妈写道，“他在画画，画的是夹竹桃的叶子——可那叶子在他笔下，怎么像人的嘴唇呢？微微张着，等着说什么似的。”
我的心提了起来。那个“怪人”，后来成了我爸。可我从来不知道，他们是这样认识的。
笔记里的妈妈，和我认识的妈妈，渐渐对不上了。我认识的妈妈，说话做事总留着叁分余地，炒菜盐都不敢多放似的。可笔记里的她，会为了借一本《诗经》跑遍半个城，会在雨天的江边站两个钟头，就为了看江水怎么把天空的颜色吞下去又吐出来。
“他说我的眼睛像荫唇。”某一页上，忽然跳出这么一句。
我愣了半天，耳朵根子发烫。这比喻……太野了，野得不像能从妈妈那代人嘴里说出来的。可仔细想想，又觉得贴切——那种柔软的、藏着生命秘密的弧度，那种未完全展开的、带着湿润可能性的形状。
笔记在这里变得密了，字挤着字，像是怕被人看见，又像是怕自己忘记。她写他们怎么在老城墙根下说话，说那些“没用的”——诗歌、远处的山、死后会不会变成云。写第一次牵手，手心出的汗把两个人的掌纹都糊在了一起。
“他掰开我的手掌，说要看我的生命线。”妈妈写道，“可我觉得，他掰开的不是我的手。是我身上那些……那些一直闭着的东西。像花苞，像贝壳，像……嗯，像他说的那个比喻。”
我往后翻，纸页沙沙响。后来就有了我，有了柴米油盐，有了爸爸的早逝。妈妈的笔调沉了下去，可没垮。她写怎么一个人把我拉扯大，写半夜改衣服贴补家用时，针尖上的那点亮光。写我发烧那夜，她抱着我在医院走廊走到天亮，心里头那团火怎么也不敢灭。
最后一页是空白的，只在中夹着一片干了的夹竹桃叶。我小心地捏起来，对着灯看。叶脉细细的，像人掌心的纹路。
阁楼的楼梯传来脚步声，轻轻的。妈妈端着一碗绿豆汤上来：“找什么呢？一下午没动静。”
我合上笔记，手按在封面上。那个深蓝色的、磨白了边的封面。妈妈的目光落在上面，顿了顿，什么也没问。
“妈，”我把叶子递给她，“这个，还给你。”
她接过去，拇指在枯叶上摩挲了两下。窗外雨停了，西边云缝里漏出些蛋黄似的夕阳光，正好照在她半边脸上。我看见她眼角细细的纹路，看见她嘴角那个很淡很淡的、几乎看不出的笑。
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。有些东西从未真正合拢过——比如记忆，比如爱，比如一个人心里头那片最柔软的、孕育着生命的土地。它们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张开着，在岁月里慢慢改变着形状。
妈妈把叶子夹回笔记里，动作很轻，像在对待什么活的东西。“绿豆汤趁热喝，”她说，“别放凉了。”